太阳鸟和眼镜王蛇 作者:沈石溪【完结】 《太阳鸟和眼镜王蛇》简介: 本书汇集了中国动物大王沈石溪自八十年代以来最有代表性的中短篇佳作。以其雄浑又细腻、粗犷又敏锐的文风,生动展现了猎狗、豹、孔雀、野猪、狐狸、大象、羊等野生动物的传奇故事,既富有动物的野性之美,又具有浓郁的野生丛林风情。本书附有作者的创作经历趣事漫画版及具有知识性的“动物档案”,文学性、知识性和趣味性融为一体,给孩子们带来一个全新的 “动物世界”。 沈石溪的作品深入到动物的内心世界,把握读者可信的动物心理的特点,反映动物主角的性格命运,这种风格使他成为发轫于80年代的当代中国动物小说的前锋主将。他的动物小说被公认为除了好读、耐读、扣人心弦之外,还实践了他对动物小说的美学体会和新鲜独到的生命哲学见解。 沈石溪笔下的丛林狩猎及与动物亲密接触的精彩故事,好读、耐读、扣人心弦,多年来成为众多读者心中的品牌。他的文字深沉优美,阐释了对自然与生命的深刻理解,带给人们厚重的思考。他描写动物的习性和生活,揭示动物们不为人知的丰富的情感世界,展现了生命中残酷的竞争、顽强的生存和不懈的追求,直接表现出原生态生命的美与丑,善与恶。 羊奶妈和豹孤儿(1) 羊奶妈和豹孤儿(2) 羊奶妈和豹孤儿(3) 羊奶妈和豹孤儿(4) 羊奶妈和豹孤儿(5) 太阳鸟和眼镜王蛇 老猴赫尼(1) 老猴赫尼(2) 一对老龟 老马威尼 会贸易的狐 雌孔雀的恋情(1) 雌孔雀的恋情(2) 雌孔雀的恋情(3) 会捉大鲵的鱼鹰(1) 会捉大鲵的鱼鹰(2) 一对白天鹅(1) 一对白天鹅(2) 猫狗之间(1) 猫狗之间(2) 金丝猴与盘羊 舞 蛇 象警(1) 象警(2) 野猪囚犯(1) 野猪囚犯(2) 灾之犬(1) 灾之犬(2) 老黑猪 羊奶妈和豹孤儿(1) 院子的篱笆被白蚂蚁蛀倒了一大片,我到山上砍野竹子来修补篱笆。路途有点远,我带了一篾盒糯米饭当午餐。运气不错,砍竹子时,刚巧碰到一只原鸡在抱窝,被我一刀砍死,褪毛去内脏,用一根竹棍穿起,放在篝火上烤。不一会儿,香味四溢,馋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烤鸡现杀现吃,色泽金黄,油光闪亮,皮脆肉嫩,嘿,皇帝也享受不到这份野趣!我正在得意,突然听见左侧那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里,传来悉哩嗦罗的声响,扭头看去,差一点没吓得尿裤子,一只色彩斑斓的金钱豹的脑袋,从茅草丛中探出来。豹子会游泳会爬树,奔走如飞,比老虎更难对付,猎人中就有头豹二猪三虎的说法。它离我最多只有十来米远,我不敢跑,一跑它准会蹿跳起来轻易地从背后把我扑倒的。这家伙准是被烤鸡的香味引到这儿来的,我灵机一动,将手里还没完全烤熟的原鸡朝它掷过去,希望它贪恋烤鸡的美味,而放我一马。烤鸡骨碌骨碌滚到离豹头三四米远的草地上,它耸动鼻翼,贪婪地嗅着,长长的豹舌不断舔着嘴唇,慢慢地从茅草丛中钻出半个身体,一双铜铃大眼瞅瞅我,又望望烤鸡,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我捏着柴刀,紧张得浑身汗毛倒竖。等了一会儿,它迈步走向烤鸡,谢天谢地,烤鸡比我更对它的胃口。我趁机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后退却,准备退到安全距离后,转身撒腿飞逃。可当它的身体完全从斑茅草丛中钻出来时,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必要飞逃,我只要快步走,就足以把它甩掉,因为它的一条后腿掉了一截脚爪,整条腿血肉模糊,另一条腿悬在半空,哦,原来是只残疾豹! 通常人们总以为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尤其是大型猛兽,一定身强力壮,五官和肢体完美无缺,这是一种想当然的错误见解。其实,森林里的野生动物,由于没有医院和任何保健制度,又时时处在弱肉强食的激烈竞争中,伤残者的比例是相当高的。 我不知道这只豹子的脚爪是怎么弄断的,也许是被猎枪射中的,也许是捕捉野猪时被野猪的獠牙咬掉的,也许是在和豺群争抢食物时受伤的……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凡走兽,前肢受了伤,还能勉强奔跑捕食,后肢受了伤,重心无法平衡,不可能再进行凛冽的扑跃,因此,它是很难再生存下去的。 残疾豹抓住烤鸡,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来,它已经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瘦得一副皮囊包裹着几根骨头。这还是只母豹,腹部吊着两排**,也干瘪瘪的,像晒蔫的丝瓜。 早知道它是只残疾豹,我就不会犯傻把香喷喷的烤鸡掷给它了,现在,悔之晚矣。 第三天清晨,我起来上厕所,刚拉开房门,又像触电似的将门关上,并扣紧了门闩。一只浑身布满金钱环纹的豹子正躺在我的院子里呢!毫无疑问,这家伙是从我还没来得及补好的篱笆墙缺口钻进院子来的。我急忙从土墙上取下猎枪,一面往枪管里灌火药和铁砂,一面从木格窗棂向外观察。豹子听到开门和关门声,头扭向我的草房,奶奶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就是吃掉我烤鸡的残疾豹!它比三天前更憔悴了,满脸尘土,眼角堆满眼屎,活像豹类中的垃圾瘪三。 我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在我的打猎生涯里,凡动物,都本能地害怕拉枪栓的声响,会惊跳奔逃,起码也会紧张得兽毛恣张,耳朵竖得笔直,发怒地咆哮。可眼前这只残疾豹,却仍卧在地上不动弹,只是用一种凄凉的表情望着我。我好生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我看见,它那条前几天就受伤的后腿露在外面,伤口严重发炎,化脓溃烂,散发着一股恶臭,还有蛆在腐肉上蠕动,它艰难地喘息着,四条豹腿僵硬地在抽搐,看样子快不行了。 羊奶妈和豹孤儿(2) 对一只生命垂危、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疾豹,我何必要浪费子弹呢?更重要的是,子弹会损伤美丽的豹皮。我打消了要立即开枪的念头。 它见我隔着窗棂在注视它,便挣扎着挪向院子左边那棵石榴树,带着某种恳求意味的眼光在我和石榴树之间频频地穿梭往还,好像急着要给我和石榴树牵线搭桥。我很纳闷,开了门,手扣在扳机上,枪口指着那只色彩斑斓的豹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个究竟。 石榴树下躺着一只小豹崽!这只豹崽和猫差不多大,眼睛还没睁开呢,身上沾满了草叶土屑,有气无力地蠕动着。残疾豹爬到豹崽跟前,伸出长长的舌头,像推皮球似的推动着豹崽,一点一点朝我推过来。“嘘——嘘——”我挥动着猎枪,想让它停下来,可它却固执顽强地把豹崽往我面前推。我一步步往后退却,它痛苦的眼光紧紧盯着我,表情显得很沮丧,很失望,冲着我欧地轻吼了一声,绝不是那种威胁式的咆哮,也不是那种刻毒的诅咒,而是一种哀哀的乞求,或者说是一种虔诚的祈祷。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大胆的设想,这只残疾豹大清早跑到我的院子里来,并非想要偷窃家畜家禽,也并非要来伤害我,它是出于无奈才来找我的。它是一只哺乳期的母豹,不幸的是,在捕猎时后肢受了重伤,它找不到食物,也就分泌不出芬芳的乳汁,刚生下不久的几只小豹崽一只接一只饿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只小豹崽了,也已饿得奄奄一息。它晓得自己活不长了,不愿失去最后一个小宝贝,就忍着伤痛,叼着豹崽,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山上爬进曼广弄寨。三天前我曾和它打过一次交道,它记住了我的气味,凭着猫科动物灵敏的嗅觉,找到了我的家,它误以为我是出于同情和怜悯才扔给它烤鸡的,它以为我是个好人,会帮助它,会收养豹崽的。 它快不行了,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困难,身体因痛苦而缩成一团,连爬也爬不动了,但舌头仍执拗地颤动着,竭力要把豹崽推到我面前来,那双豹眼,仍充满期待地凝望着我。 我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扔了猎枪,弯腰抱起豹崽,托在手臂上,抚摸着它的背,并亲了亲它毛茸茸的脸颊。 残疾豹眼里露出了欣慰的表情,豹尾缓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便僵然不动了。 残疾母豹临终时托付我一只还在吃奶的豹崽,我给它起名叫豹孤儿。刚巧,我放牧的羊群里有一只才出生两天的羊羔在过河时一脚踩滑溺死了,我便把母羊牵到院子里来,打算用羊奶喂豹孤儿。母羊名叫灰额头,芳龄四岁,正是羊的黄金岁月,长得膘肥体壮,几只羊奶鼓得就像快吹爆的气球,奶水绰绰有余。可当我将豹孤儿抱到灰额头腹下,灰额头耸动鼻翼,惊慌地咩咩叫起来,如临大敌,在院子里躲闪奔跑。哺乳动物都是靠鼻子思想的,灰额头的羊鼻子一定是闻到了豹孤儿身上那股食肉兽的腥味,本能地意识到我手里捧着的毛茸茸的小家伙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避之唯恐不及。我在羊脖子上套一根绳索,把灰额头绑在石榴树上,强制性地让它喂奶,它浑身觳觫(hú sù),四条羊腿打战,紧张得好像被牵进了屠宰场,一滴羊奶也分泌不出来。我没办法,只好玩弄手腕,把那只溺死的小羊羔的皮剥下来,做了条羊皮坎肩,裹在豹孤儿的身上,又用羊粪在豹孤儿头尾和四肢仔细擦了一遍。当我再次把乔装打扮后的豹崽子送到灰额头身边时,灰额头先是用疑惑的眼光朝我手中半羊半豹的怪物看了又看,又用鼻子在豹孤儿身上嗅闻了好一阵,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表情,“咩——”兴奋地欢呼了一声,我赶紧将奶头塞进豹孤儿的嘴,“吱——”饿极了的豹孤儿咂巴嘴唇使劲吮吸起来,洁白芬芳的羊奶流了出来,灰额头颌下那撮山羊翘翘抖抖,羊脸浮现出母性圣洁的光辉。 羊奶妈和豹孤儿(3) 灰额头算得上是一位称职的奶妈,豹崽和羊羔吃奶的习惯迥然不同,小羊羔出生两天后,就会自己钻到母羊肚子底下去吃奶,母羊只消后腿扒开,站着即可喂奶。豹崽比羊羔矮小得多,母豹是用躺卧的姿势来喂奶的。灰额头面对够不着它奶头的豹孤儿,竟然改变了羊的习性,也像猪、狗、猫那样,侧躺下来喂奶了。 半个多月后,豹孤儿睁开了眼,会在地上蹒跚爬行了。又过了一个月,它会在院子里奔跑跳跃了。它贪玩淘气,特别爱往高处跳,一会儿打碎了我窗台上的花盆,一会儿扑翻了我晾衣服的架架,我觉得小小的院子已容纳不下它了,就把它连同灰额头一起放回羊群去生活。 因为有灰额头陪伴,也因为有那条羊皮坎肩,众羊们只是对长相很别致的豹孤儿好奇地围观了一番,便认同它有权留在羊群里。 豹羊同圈,天敌变朋友,堪称世界奇迹,我想。 每天早晨,豹孤儿像其他羊羔一样,跟在成年羊的后面,在牧羊狗阿甲的吆喝下,跑到草场去,每天傍晚,我羊鞭儿一甩,它又跟随羊群回到羊圈来。它的行为模式很多方面都像羊,它会勾起脖子,和羊羔互相顶脑门玩,它会用舌头去舔成年羊的脖子,讨取一点长辈的宠爱,只要灰额头咩咩咩一叫唤,它立刻摇着尾巴奔到灰额头面前,将脸在灰额头胸脯间磨蹭撒娇,它的叫声似乎也受到了奶妈的影响,“欧——咩——欧——咩——”有点羊腔羊调了。只有一点和羊截然不同,它断奶后,拒绝与灰额头一起吃青草,非要我一天两顿喂它带荤腥的饭。 很快,豹孤儿长得几乎和成年羊一般大了。 一天下午,我把羊群带到戛洛山上去放牧,大羊们散落在树丛和岩石间,娴静地啃食着碧绿的青草,豹孤儿和一只名叫一团雪的小白羊你追我我追你地打闹玩耍,一团雪摆出一副公羊打架的姿势,用才长出一寸来长的犄角去撞豹孤儿,豹孤儿顶牛的技巧不如一团雪,力气好像也不如一团雪,又处在斜坡的下方,地势很不利,被一团雪顶得跌了好几个跟斗,鼻子被羊角撞了一下,酸疼得厉害,它欧咩欧咩地叫着,不断用豹爪去揉自己的鼻子。一团雪高兴得忘乎所以,又冲上来在豹脖子上撞了一家伙,豹孤儿跌了个四爪朝天。一团雪乘胜追击,豹孤儿转身纵身一跃,跳到一块一米多高的石头上,又一蹿,蹿上两米多高的一棵山毛榉树上。一团雪追到树下,不断勾起前腿,身体直立,做出要继续干架的姿势来,“咩——咩——”高叫着,意思好像在说:你别逃到树上去啊,有种的你下来,我们再脑袋顶着脑袋比试比试!豹孤儿欧咩气愤地叫了一声,突然从树上扑了下来。森林里,金钱豹最拿手的狩猎方式就是爬到高高的树上去,在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从树上扑下来,沉重的身体砸在猎物身上,把猎物压得半死不活,然后把猎物的脖子咬断。这是豹子的一种本能,虽然谁也没教躬孤儿,豹孤儿自己就会了。 豹孤儿正正地落在一团雪的羊头上。可怜的小白羊,脖子一下子被拧断了,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站不起来了。豹孤儿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还勾起脖子用脑袋顶一团雪,想继续玩游戏哩。咩呜,一团雪发出一声垂死的哀叫,嘴角涌出一口血沫。豹孤儿惊恐地跳开,写又小心翼翼地走拢来,伸出舌头舔舔一团雪的嘴,我猜想它的本意绝非是要去尝羊血的滋味,而是翼示歉意,可当它的舌尖舔着血浆后,我看见,它那双刚才还忧伤黯然的豹眼,刹那间流光溢彩,欧咩,它兴奋地叫了一声,好像无意中破译了生存的奥秘,无意中闯进了一扇宝库的门:它沉睡着的食肉兽的本性被唤醒了,它压抑的兽性释放了,它激动地慌乱地趴在一团雪身上,吮吸着热乎乎的羊血。 羊奶妈和豹孤儿(4) “呼咩——呼咩——”一团雪咧着嘴,已奄奄一息了。 羊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它们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咩——咩——咩——咩——”它们愤怒地朝豹孤儿叫着。豹孤儿好像聋了似的,不予理睬,仍埋头津津有味地舔食羊血。有几只大公羊实在看不下去了,撅着犄角冲过来,想挑豹孤儿,豹孤儿一闪,躲开了,“欧——”威风凛凛地吼了一声,龇牙咧嘴,做出一种典型的豹子扑食的姿势来,它的嘴上还沾着羊血,完全是恶魔的形象,对羊来说。 几只大公羊色厉内荏地咩了两声,掉头跑掉了,整个羊群潮水般地往后退却。 这时,母羊灰额头飞快奔了过来,咩——咩——咩冲着豹孤儿急促地叫着。豹孤儿赶紧摇晃起那条长长的豹尾,收敛起凶神恶煞的模样,欧咩,欧咩,恢复了羊羔的温顺与平和。咩——咩——咩——咩,灰额头一面叫着,一面向右边山岬跑去,把豹孤儿带离那棵山毛榉树,带离还在垂死挣扎的一团雪。豹孤儿听话地跟在灰额头后面,但一面跑,一面留恋地扭头朝一团雪张望。 自从小白羊一团雪惨遭不幸后,母羊灰额头在羊群里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无论大羊小羊公羊母羊,都对灰额头侧目而视,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灰额头。走在路上,没有哪只羊愿意和灰额头结伴同行。在牧场吃草,再茂盛的草坡,只要灰额头一出现,其他羊便跑得干干净净。晚上进羊圈,所有的羊挤成一团互相取暖,唯独灰额头孤零零地被排斥在一个角落里。 只有豹孤儿还忠心耿耿地陪伴在灰额头身边,但越是这样,灰额头在羊群里就越孤独,羊们对它就越仇视。 我想,在其他羊的眼里,灰额头是灾星,是元凶,是杀害小白羊一团雪的罪魁祸首,因为是它带来了这么一只非羊非豹的家伙! 灰额头好像也明白羊群之所以恐惧自己、躲避自己、仇恨自己的原因,它表现得十分矛盾。有时候,它会无缘无故地朝豹孤儿发脾气,咩咩呵斥,用头把豹孤儿顶得四脚朝天,将豹孤儿从自己身边赶走。有时候,却又亲昵地舔吻着豹孤儿的额头,“咩——咩——”细声细气地叫唤,心肝宝贝似的呵护。有一次,豹孤儿用爪子拍死一只老鼠,叼在嘴里,颠颠地跑到灰额头面前去报功,灰额头恶心得打了个响鼻,举起小铁锤似的羊蹄,狠狠一蹄,把豹孤儿踩得哇哇乱叫,灰额头仍不罢休,又追上去,狂踩乱踏,好像要把豹孤儿活活踩成肉酱。豹孤儿哀嚎着,在地上打滚,灰额头好像突然间后悔自己不该如此粗暴,跪卧下来,羊脸在豹脸上摩挲着,温柔地咩叫着,神情显得十分伤感。 阳春三月,是山羊的发情季节,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羊圈里,**澎湃的公羊到处追逐着母羊。灰额头在我放牧的羊群里,臀肥毛亮,算得上是个美“人”,去年这个时候,好几头大公羊为争得它的芳心打得头破血流,可现在,羊依旧,情缘绝,没有一头大公羊跑来找它谈情说爱。它耐不住闺中寂寞,主动向头羊二肉髯靠拢,飞媚眼,送秋波,抛送爱的红绣球,可二肉髯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道行很深的和尚羊,坐怀不乱,理也不理它。 灰额头就像一朵缺少雨露阳光的花一样,很快就憔悴了。它整天无精打采,到了牧场,默默地埋头吃草,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躺到太阳落山。 羊奶妈和豹孤儿(5) 那天傍晚,我把羊群赶回羊圈,灰额头和豹孤儿落在羊群的后头,当羊群全部进了羊圈后,它俩才姗姗来迟地来到栅栏门口,就在这时,头羊二肉髯突然率领四只大公羊,在栅栏门口一字儿排开,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不让灰额头进去。灰额头往里挤撞着,用胸脯推搡着,企图冲出个缺口好钻进圈去,二肉髯闷着脑袋,用羊角抵在灰额头的颌下奋力一挑,灰额头被挑得摔倒在地,脖颈上好像还被划破了一个小伤口。灰额头卧在地上,伤心地咩咩叫着。我正想上前干涉,跟在灰额头身后的豹孤儿先我一步,地怒吼一声,扑过去,狠狠一爪子掴在二肉髯的羊脸上。金钱豹的爪子长约一寸,尖锐如匕首,豹孤儿虽然还是只半大的幼豹,但为母报仇,情绪激昂,力气增大了许多,这一击快如闪电,气势凌厉,一下就把二肉髯扫倒在地,羊鼻也被抓破了,汪汪流出血来。豹孤儿似乎对羊血鲜红的颜色和甜腥味有些敏感,视线一落到二肉髯被抓破的鼻子上,两只豹眼熠熠闪亮,尾巴生气勃勃地竖得笔直,舌头贪婪地伸了出来,“——”它兴奋地叫了一声,跳过去,身体盖在二肉髯身上,眼神变得痴迷而又癫狂,就要去吮吸二肉髯脸上的羊血。二肉髯绝望地惊恐万状地咩叫起来。我赶紧一把揪住豹孤儿的后颈皮,把它从二肉髯身上拖下来。二肉髯已吓得魂飞魄散,从地上翻爬起来后,从栅栏门冲了出去,夺路而逃。头羊的行为是有示范作用的,羊群呼啦一声都逃出羊圈,豹孤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灰额头走进羊圈去。 天快黑了,任凭我怎么吆喝,任凭牧羊狗阿甲如何吠叫,羊群赖在村外的小河旁,再也不肯归圈。我没办法,只好将灰额头和豹孤儿牵出羊圈,拉进我的院子。羊群目睹它俩离开,这才跟着惊魂不定的二肉髯进到羊圈里去。 那天夜里,灰额头在院子里“咩——咩——”凄凉地叫了整整一夜。 翌日,我把羊群赶到百丈崖上放牧。朝阳从对面的山峰背后冉冉升起,红彤彤的就像一只大火球。灰额头独自登上悬崖,扬起脖子,“咩——咩——”的发出呼叫声,声调优雅柔和,是母羊在深情地呼唤羊羔。正在一块岩石背后捉老鼠的豹孤儿听到叫声后,飞快奔到百丈崖上,扑到灰额头的怀里,交颈厮磨,互相舔吻,一幅动人的母子亲情图。 就在这时,发生了我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灰额头转到悬崖里侧,脑袋顶在豹孤儿的背上,好像要亲昵地给豹孤儿梳理皮毛,可突然间,灰额头后腿一挺,用力向豹孤儿的腰间撞去。豹孤儿站在悬崖外侧,离峭壁只有一尺之遥,没任何心理准备,冷不丁被猛烈一撞,跌倒在地,朝悬崖外滚去,“咩”尖叫一声,突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好一阵,山谷下面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灰额头伫立在悬崖边缘,出神地眺望山谷对面云遮雾罩的山峰,凝望那轮红得像血似的朝阳,纹丝不动,远远望去,就像一尊塑像。 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头羊二肉髯率领羊群爬上悬崖,慢慢朝灰额头走去。“咩——咩——”二肉髯一面走一面发出高亢的叫声,走到灰额头面前,羊脸去摩挲灰额头的脖颈,表达赞许和嘉奖。许多公羊和母羊也都热情地围上去,咩咩的柔声叫着,表示欢迎灰额头回到羊群温暖的大家庭里来。 当二肉髯那张喜滋滋的羊脸触碰到灰额头脖颈的一瞬间,灰额头浑身颤抖了一下,如梦初醒般地望着二肉髯,脸上浮现出一种惊悸骇然的表情,它长咩了一声,突然,纵身一跃,朝悬崖外跳去…… 我想,灰额头作为羊,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对豹子的仇恨情结,可作为奶妈,在哺乳过程中又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恋子情结,这两种情结互相对立,水火不能相容,所以它才会先将豹孤儿撞下悬崖,然后自己再坠崖身亡的。 太阳鸟和眼镜王蛇 太阳鸟是热带雨林里一种小巧玲珑的鸟,从喙尖到尾尖,不足10厘米长,叫声清雅,羽色艳丽,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是用七彩阳光编织成的。每当林子里灌满阳光的时候,太阳鸟便飞到烂漫的山花丛中,翅膀以每秒八十多次的频率拍扇着,身体像直升机似的停泊在空中,长长的细如针尖的嘴喙刺进花蕊,吮吸花蜜。 曼广弄寨后面有条清亮的小溪,溪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野芒果树,就像是太阳鸟王国的所在地,上面住满了太阳鸟。几乎每一根横枝上,相隔数寸远,就有一只用草丝和黏土为材料做成的结构很精巧的鸟巢。早晨它们集队外出觅食时,天空就像出现了一道瑰丽的长虹,黄昏它们栖落在枝丫间啄起晶莹的溪水梳理羽毛时,树冠就像一座彩色的帐篷。 那天下午,我栽完秧到溪边洗澡,正是太阳鸟孵卵的季节,野芒果树上鸟声啁啾,雄鸟飞进飞出地忙着给孵在窝里的雌鸟喂食。 我刚洗好头,突然听见野芒果树上传来鸟儿惊慌的鸣叫,抬头一看,魂都差点吓掉了,一条眼镜王蛇正爬楼梯似的顺着枝丫爬上树冠。眼镜王蛇可以说是森林里的大魔头,体长足足有6米,颈背部画着一对白色黑心的眼镜状斑纹,体大力强,在草上爬起来疾走如飞,只要迎面碰到有生命的东西,它就会毫不迟疑地主动攻击,别说鸟儿兔子这样的弱小动物了,就是老虎豹子见到了,也会退避三舍。人若被眼镜王蛇咬一口,一小时内必死无疑。 我赶紧躲在一丛巨蕉下面,在蕉叶上剜个洞,偷**视。 眼镜王蛇爬上高高的树桠,蛇尾缠在枝杈间,后半部身体下坠,前半部身体竖起,鲜红的蛇信子探进一只只鸟窝,自上而下,吸食鸟蛋。椭圆形的晶莹剔透的小鸟蛋就像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所牵引,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咕噜咕噜向上滚动,顺着细长的蛇信子滚进蛇嘴去,那份潇洒,就像人在用麦管吸食酸奶。 所有正在孵卵的太阳鸟都涌出巢来,在外觅食的雄鸟也从四面八方飞拢来,越聚越多,成千上万,把一大块阳光都遮盖了。有的太阳鸟擦着树冠飞过来掠过去,有的太阳鸟停泊在半空怒视着正在行凶的眼镜王蛇,叽叽呀呀惊慌地哀叫着。 唉,可怜的小鸟,这一茬蛋算是白生了。我想,这么娇嫩的生命,是无法跟眼镜王蛇对抗的,它们最多只能凭借会飞行的优势,在安全的距离外,徒劳地谩骂,毫无意义地抗议而已。唉,弱肉强食的大自然是从不同情弱者的。 眼镜王蛇仍美滋滋地吸食着鸟蛋,对这么大一群太阳鸟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轻蔑神态,鸟多算什么,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不一会儿,左边树冠上的鸟巢都被扫荡光了,贪婪的蛇头又转向右边的树冠。 就在这时,一只尾巴叉开像穿了一件燕尾服的太阳鸟,本来停泊在与眼镜王蛇平行的半空中的,突然就升高了,“嘀——”长鸣一声,一敛翅膀,朝蛇头俯冲下去。它的本意肯定是要用尖针似的细细的嘴喙去啄蛇眼的,可它飞到离蛇头还有一米远时,眼镜王蛇突然张开了嘴,好大的嘴吆,可以毫不费劲地一口吞下一只椰子,黑咕隆咚的嘴里,似乎还有强大的磁力,叉尾太阳鸟翅膀一偏,身不由己地一头撞进蛇嘴里去。 我不知道那只叉尾太阳鸟怎么敢以卵击石,也许它天生就是只勇敢的太阳鸟,也许这是一只雌鸟,正好看到眼镜王蛇的蛇信子探进它的巢,出于一种母性护巢的本能,与眼镜王蛇以死相拼的。 救不了它的卵,反而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真是可悲,我想。 然而,众多的太阳鸟好像跟我想的不一样,叉尾的行为成了一种榜样、一种表率、一种示范。在叉尾被蛇嘴吞进去的一瞬间,一只又一只鸟儿升高俯冲,朝丑陋的蛇头扑去,自然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它们无一例外地被吸进深渊似的蛇腹。眼镜王蛇大概生平第一次享受这样的自动进餐,高兴得摇头晃脑,蛇信子舞得异常热烈兴奋,好像在说,来吧,多多益善,我的肚子正好空着呢! 在一种特定的氛围里,英雄行为和牺牲精神也会传染蔓延,几乎所有的太阳鸟,都飞聚到眼镜王蛇的正面来,争先恐后地升高,两三只一排连续不断地朝蛇头俯冲扑击,张开的蛇嘴和天空之间,好像拉起了一根扯不断的彩带…… 我没数究竟有多少只太阳鸟填进了蛇腹,也许有几百只,渐渐地,眼镜王蛇瘪瘪的肚皮隆了起来,就像缺碘的病人脖子上鼓起了一只巨大的瘤,它大概吃得太多也有点倒胃口了,或者说肚子太胀不愿再吃了,闭起了蛇嘴。说时迟,那时快,两只太阳鸟扑到它的脸上,尖针似的细长的嘴喙啄中了玻璃球似的蛇眼。我看见,眼镜王蛇浑身颤动了一下,颈肋倏地扩张,颈部像鸟翼似的膨胀开来,这表明它被刺疼了,被激怒了,蛇唰地一抖脖子,一口咬住胆敢啄它眼珠子的那两只太阳鸟,示威似的朝鸟群摇晃。 太阳鸟并没有被吓倒,反而加强了攻击,三五只一批下雨一样下到蛇头上去。它们好像晓得没有眼睑因此无法闭拢的蛇眼是眼镜王蛇身上唯一的薄弱环节,专门朝两只蛇眼啄咬。不一会儿,眼镜王蛇眼窝里便涌出汩汩的血,它终于有点抵挡不住鸟群拼命的攻击了,阖拢颈肋,收起了嚣张的气焰,蛇头一低,顺着树干想溜下树去,然而一大群太阳鸟蜂拥而上,盯住蛇头猛啄。眼镜王蛇的身体一阵阵抽搐,好像害了羊癫风,蛇尾一松,从高高的树冠上摔了下来,咚的一声,摔得半死不活。密匝匝的鸟群轰地跟着降到低空,许多鸟儿扑到蛇身上,我看不到蛇了,只看得到被鸟紧紧包裹起来的一团扭滚蹦跶的东西。随着眼镜王蛇挣扎翻滚,一层层的鸟被压死了,又有更多的鸟前赴后继地俯冲下去…… 终于,狠毒凶猛连老虎豹子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眼镜王蛇像条烂草绳似的瘫软下来。 地上,铺了一层死去的太阳鸟,落英缤纷,就像下了一场花雨。 哦,美丽的太阳鸟,娇嫩的小生命,勇敢的小精灵。 老猴赫尼(1) 赫尼是耍猴人岩鸣豢养的一只猴子。岩鸣带着赫尼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来年,走村窜寨,从一个码头漂泊到另一个码头,靠赫尼在街头表演一些钻火圈、推小车、翻跟斗之类的猴戏,混一碗苦饭吃。据岩鸣说,赫尼是只极聪明的猴子,一个新节目,只要教上三五遍,就会做了,一般的猴子要教三五十遍才学会。但赫尼野性太重,具体地说,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思量逃跑。岩鸣说已记不清赫尼究竟逃过多少次了,起码不少于一百次。有一次,赫尼脖子上被蝎子蜇了一下,岩鸣解开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给它上药,它就趁机从岩鸣的怀里挣脱出来,从窗口跳出去,往屋后的林子里逃,幸好那时我栽完秧提着一只空箩筐回寨子,恰巧路过岩鸣家的窗下,眼疾手快将赫尼扣在箩筐下,才避免了一场猴子胜利大逃亡。还有一次表演攀爬高竿,当赫尼爬到竿顶时,不知怎么搞的,攥在岩鸣手里的铁链子突然滑脱了,机灵的赫尼将柔软的竹竿弯曲成弹弓状,猛地一跳,身体轻盈地向对面那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弹射过去,就在它越过十来公尺宽的空间,两只爪子就要抓住树枝的一瞬间,树冠上一只受惊的鹭鸶扑棱起飞,惊慌失措间照准赫尼的脸飞过来,飞禽走兽在空中撞了个满怀,赫尼摔到地上,扭伤了腿,这才没有逃成。 岩鸣像所有的耍猴人一样,用饥饿、鞭笞、戴脚镣等手段,企图磨灭赫尼叛逃的野性,可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效果却微乎其微。没办法,只好把那根细铁链永远拴在它的脖子上。 我到曼广弄寨插队的第四年,岩鸣因为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的,患了严重的关节炎,行走困难,年纪也大了,不能再外出耍猴。他本想把赫尼卖了,但赫尼也老了,脾气又倔强,动不动就想逃跑,问了几个耍猴人,没人肯要。养在家里,白吃闲饭,糟蹋粮食。于是,岩鸣就请我帮他把赫尼带到孟巴纳西森林里去放生。他噙着泪抚摸着赫尼的脑袋说:“老伙计,你一辈子做梦都想回森林里去,我就成全了你,让你也过个自由自在的晚年。” 我牵着赫尼,走了大半天,来到一个名叫野猴岭的地方,那儿的树林密得就像篱笆墙,钻也钻不通。岩鸣曾告诉过我,二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用捕兽天网将赫尼捉住的,那时赫尼才是一只不满一岁的小猴。二十年过去了,小猴赫尼变成了老猴赫尼,没想到,它还认识这块土地,一踏进野猴岭,它就两眼放光,嘴里呜呜呀呀不停地叫唤,显得十分激动。我帮它解铁链,它跳跃冲撞,一副想要尽快挣脱锁链投奔自由的急切表情。我好不容易解开了那条在它脖子上拴了二十年的细铁链,它立刻嗖地爬上旁边的一棵大树,快到树梢时,回过头来冲着我龇牙裂嘴地叫嚣一声,准确地说是冲着我手中那根象征着人类统治权的明晃晃的铁链粗暴地叫嚣一声,连蹦带跳地钻进树冠不见了。 我并不恼怒它的无理,它无端地被人类囚禁了二十年,被迫服了二十年的劳役,是有理由憎恨人类的。但愿它从此以后再不受那奴役的苦,享受正常猴子的生活! 我以为,赫尼回到森林后,如愿以偿,就像鱼游回了大海,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它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第三天早晨,我扛着犁铧刚走到寨外那条宽敞的马车路,突然,一棵槟榔树上跳下一只猴子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低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赫尼! 老猴赫尼(2) 才分别两天,赫尼看上去像老了两岁,蓬头垢面,背上的毛被树脂草浆粘成一绺一绺,鼻吻皱得像只苦瓜,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憔悴消瘦,邋遢肮脏,落魄潦倒,活像个猴中乞丐。 这时,马车路上又陆陆续续过来十几个荷锄挑担准备下田劳作的村民,他们都知道赫尼的身世,都惊讶赫尼怎么又回来了,围成一圈看稀罕。 赫尼突然前爪撑地身体倒立,沿着人圈绕了一周,接着,它爬上挺拔的槟榔树,两条后腿勾住光滑的树杆,吱溜从树梢快速滑下地来,又从一位看热闹的姑娘手中抢过一只空箩筐,在场子里蹒跚推行。 哦,它这是在耍猴戏呢! 表演完倒立行走、攀爬高杆和推小车等节目后,赫尼翻着手掌,做出一副乞讨状,不断地向围观的人群磕头作揖。一位大嫂丢给它一只包谷,它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不仅把玉米粒吃了个精光,还把包谷芯也吃了下去。我这才发现,它肚皮空瘪瘪的,已经饿极了。 我的脑子里出现这样一副图景:三天前,老猴赫尼被赦免放回野猴岭,它满怀喜悦地扑向大自然的怀抱,尽情享受自由的阳光和空气,可幸福仅仅维持了半天,便产生了新的烦恼:它从小被岩鸣驯养,早已养成了一套固定的生存模式,那就是表演猴戏,取悦观众,伸手乞讨,填饱肚子,这是它二十年来唯一的觅食方式,习惯成自然,已无法更改了。当天傍晚,它肚子饿得咕咕叫,可茫茫森林,它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食物,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食物。它又坚持了一天,自由不能当饭吃,对它来说,混饱肚皮能活下去,似乎比自由更宝贵更重要。它饥饿难忍,实在难以再坚持下去,只好重新摸回曼广弄寨,回到它所憎恶的人类身边。 不知是谁将老猴赫尼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岩鸣,老人拄着拐棍提着那条明晃晃的细铁链颤巍巍地从寨子走来,挤开人群,来到赫尼面前,噙着泪花说:“我晓得我的老赫尼是舍不得离开我的,唔,回来就好,赶明儿,我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去闯码头。” 我十分注意老猴赫尼的反应,它并没有因为看见老主人而产生激动欣喜的表情,它那张皱褶纵横的脸没有任何变化,眼光呆滞,麻木不仁。当它的视线移到岩鸣手中提着的那根细铁链时,目光才像火焰似的跳了一下,它缓慢地爬到岩鸣身边,双手抓起铁链,用混杂着讨厌与欢欣、恐惧与喜爱的十分复杂的眼光久久凝视着那根拴了它整整二十年的铁链子,突然,它仰天发出一声灵魂撕裂般的号叫,闭起眼,将铁链子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它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辈子都在努力解脱锁在它脖子上的铁链,为此,它遭叱骂、挨鞭笞,受尽折磨,可当命运之神将它脖子上的铁链摘除之后,仅仅三天,它却主动把铁链又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唉,猴啊猴。 一对老龟 悬崖上立着一根高约三米直径约四十公分的石柱,石柱上雕刻着各种飞禽走兽。这是我们曼广弄寨的神柱,每次出猎前专门用来祭祀猎神的。相传这儿原来是一块天然石碑,五十年前被雷电击毁,当时的土司派人到西双版纳首府允景洪特制了这根石柱,重新竖立在神位上。 历经五十年的风风雨雨,香火熏烧,石柱漆黑如墨,油光闪亮,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 那天我到山上牧羊,一阵山风刮来,把我的草帽吹下了悬崖。我站在悬崖边缘探头一看,草帽才落下去两公尺,被一丛荆棘挂住了。我舍不得这顶才买不久的新草帽,就用羊鞭系上裤带,拴在石柱上,爬下悬崖去捡草帽。就在我把草帽抓到手的时候,突然,我发现那丛荆棘背后有一个石洞,约十几米深,人猫着腰可以钻进去。我想玩个古洞探幽,便钻进洞去,结果很失望,既没发现神秘的悬棺,也没看见古猿的化石,唯一引起我兴趣的,是靠近洞口有一根石柱,从洞顶穿透下来,竖在洞中央。我大略计算一下距离和方位,就明白眼前这根石柱其实就是悬崖上那根我们经常顶礼膜拜的神柱。原来神柱全长有五米,当年立神柱的人,凿穿了两米厚的土层与岩石,把基础立在了山洞里。 我打量着石柱,视线由上至下慢慢移动,嚯,石柱下压着一只乌龟!这是一只当地很常见的大头龟,甲壳呈橄榄色,约有三十多厘米长,二十多厘米宽,大头龟与其他类型的乌龟比较,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三角形大脑壳不能缩入甲内,所以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它四肢趴在地上,脑袋昂在空中。 将乌龟压在建筑物底下,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民间就有用乌龟垫床脚的风俗,古代皇帝的陵寝前,也爱在石雕的鼍(tuó)——传说中的神龟上竖功德碑。用乌龟来垫底,是借乌龟的长寿和甲壳的坚硬,祈求长久与吉祥。 这当然是只死龟,我想,它的脑袋和身体没有腐烂,肯定是因为山洞比较干燥,变成木乃伊了。我很欣赏它临死前的姿势,好像还在负重跋涉。我尤其赞叹它的两只绿豆小眼,晶亮晶亮,仍闪烁着生命的光泽。我蹲下来,很奇怪为什么50年前的死龟一双眼睛会永不褪色,难道这是一只石雕的假龟? 我的手指刚刚触摸到它的眼珠,突然,它眨了一下眼皮,轻轻地把头扭了过去。我惊得一**跌坐在地上,差点没吓出心脏病来。它还活着!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它在石柱下压了50年,寿命再长,也早就饿死了。我想,这一定是我的幻觉。我又拔了根草搔动它的脖子,它难受得四肢划动,用嘴来咬我的草。 千真万确,它还精精神神地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只大头龟在被压在石柱下前,被巫师施过魔法,真成了可以不吃不喝就长命百岁的神龟?不,不,人间没有神仙,龟中也不可能有神龟的。那么,它有特异功能,练过气功,会辟谷?(中国道教一种修炼术,说是人在一段时间内能停止新陈代谢)会瑜伽术?(印度一种神秘气功,说是人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吃东西) 我正在纳闷,突然听见洞外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山洞里爬。我赶紧躲到石柱背后。过了一会儿,洞口的茅草丛中,缓慢地爬来一只乌龟。这也是一只大头龟,身体略微比压在石柱底下的那只要小些,扁平的布满皱褶的甲背上,黏着一些泥沙和水草,它的头昂得很高,嘴里叼着一条三四寸长的黑色小水蛇,弯弯尖尖的指甲抠住岩石粗糙的表面,奋力翻进洞来。被压在石柱下的大头龟竭力伸长脖颈,悠悠然左右摇摆着大脑袋,发出叫声,显然,是在表示热烈的欢迎。 我屏住呼吸,偷**望。 刚进洞的大头龟急急忙忙来到石柱下,先将小蛇吐在地上,然后将自己的嘴嘬进石柱底下那只大头龟的嘴里。乌龟还会亲嘴?这倒是头一次见的新鲜事!我再仔细看,从刚进洞的大头龟嘴里,缓缓流出一股透明的液体,哦,它是在喂它喝水!它反哺完水后,再次叼起小蛇,让石柱下的大头龟咬住蛇尾,同心协力将蛇撕开,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从它们彼此间十分亲昵的举动看,这是一对龟夫妻;从体形来分析,被压在石柱下的是雄龟,叼着小蛇刚进的是雌龟。 恍然间,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情景:50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这对刚刚喜结良缘的大头龟正在草泽寻觅鱼虾,突然听到人的脚步声向它们逼近,雄龟把雌龟顶进一丛隐秘的芦苇里,自己朝另一个方向奔跑,它故意把水搅得稀里哗啦响,把捕龟的人吸引到自己这边来。雄龟被捉住了,经过圣水淋浴、巫师念咒、香烛熏身等一套繁琐礼仪后,它被压在了石柱下。雌龟找了好几天,终于在这个山洞里找到了雄龟,它咬不烂石柱,也挪不动石柱,便义无反顾地承担起维持雄龟生命的责任。从山洞到箐底的水沟,是陡峭的悬崖,少说也有十几丈高,它凭着能爬树能攀岩的本领,靠着一种爱的坚韧不拔的信念,一趟又一趟送水和食物,整整送了50年!这既是凄风苦雨的50年,又是缠绵辉煌的50年!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冲出石洞,找了根木棒,利用杠杆原理,发狠地撬动了石柱,雄龟终于从石柱下解脱出来,蹒跚地跟着雌龟爬下悬崖。 但愿它们能有一个美好的晚年。 老马威尼 云南多山,交通不便,边远地区,运送货物全靠畜力,故而马帮盛行。 其实,称为马帮,还不如称为骡帮更确切些,因为即使是一支有几十匹脚力的马帮,也只有一两匹马,其余的都是骡子。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体格普遍比马大,虽不及马奔驰如风,但耐力强,善于在陡峭的山路负重驮运,而且骡子不像马那么挑嘴,半筐青草一块豆饼即可喂饱,成本比养马低廉得多。因此,工于算计的马帮头,都愿意要骡子。 但一支马帮,无论大小,不能清一色都是骡子,起码要有一两匹马。骡子在其他方面虽然都比马强,但胆量却奇小。在荒山野岭里行走,免不了会遭遇危险,骡子反应迟钝,更缺乏应付危机的胆魄和智慧,非要马带头奔逃,骡子才会跟着马一起逃命。马在关键时刻是骡子的主心骨。 老马威尼就是一匹杰出的头马,在我们曼广弄寨子的马帮里已服役了十多年,据马帮头召光甩说,威尼曾两次救了马帮。第一次是马帮在打洛江边歇息打尖,刚卸下驮鞍,一公一母两只大狗熊就从江边的一片芦苇丛里跃出来,骡子都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等着狗熊来宰割,威尼嘶叫着,举起前蹄朝狗熊猛踢,独自和两只大狗熊周旋了十来分钟,坚持到赶马人闻讯赶到。第二次是马帮过流沙河,踩着齐腿儿深的河水刚来到河中央,突然,上游传来如雷轰响,正值汛期,洪峰就要到了,高山峻岭,河床陡峭,一眨眼的工夫,河水就猛涨到一米多深,淹没了骡马的脊背,这还是洪峰在小试锋芒,要不了几分钟,排浪就会铺天盖地飞流直下,像恶魔似的将一切都吞噬掉,骡子都慌了神,任凭赶马人怎么吆喝,怎么鞭赶,也只在原地陀螺似的旋转,关键时刻,又是威尼嘶鸣一声,鬃毛飞扬,水花四溅,拼命朝对岸奔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骡子们就像黑夜里迷失方向时抬头望见了北斗星一样,跟着威尼迅速登上了岸,回头望时,河中央已是浊浪翻滚一片汪洋。 我被调进曼广弄寨马帮队时,威尼已牙口十八。人十八一朵花,马十八豆腐渣,它紫酱色的皮毛褪尽了光泽,鬃毛斑驳,脊梁凹陷,像一弯缺乏美感的下弦月,眼睛里不断分泌出浊黄的眼屎,招引得一群苍蝇老在它的马脸周围飞舞,就像一串行星有规律地绕着恒星运转一样。它不仅模样憔悴衰老,腿力也不行了,别说驮沉重的货物,就是一架木制的空货鞍放在它背上,它走长了也会四腿打战。但召光甩仍舍不得它退役,他说:“有威尼在,我心气儿就壮,再凶险的路途,我也敢走。它不能驮东西,就让它空着身走。” 春天是马帮运输的繁忙季节,我们启程将一批景德镇瓷器送往缅甸的勐(mě ng)捧。中途翻越嘎农山:这是一座喀斯特地貌的石山,悬崖峭壁间凿出一条宽仅一米的羊肠小道,左边是百丈深渊,右边是笔陡的绝壁,长约一华里,地势十分险峻,就像悬空走钢丝一般,诨名就叫鬼见愁。别说骡马了,人在上面走也会心惊胆寒。好几匹骡子涌在鬼见愁路口,畏畏缩缩,怎么推也不敢上前。召光甩牵着威尼走进鬼见愁,骡子们才战战兢兢地跟上来。 威尼不愧是一匹富有经验的头马,神态安详,不急不躁,一步步顺着羊肠小道往前走。它的稳健谨慎,就像高效镇静剂,使整队骡马的情绪平稳得就像在平坦的草原上消闲溜达。很快,我们就要走完一华里的险途了,召光甩牵着威尼,只差几步就跨出鬼见愁了。就在这时,突然,路口刮来一股阴风,还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腥臭,我就跟在威尼身后,看得清清楚楚,它荒草般芜杂的鬃毛倏地竖直起来,耷拉在股间的尾巴唰地举平,马头嘣地弹高,浑浊的**骇然发亮,干皱的上下嘴唇洞开错位,显然,它发现了让它极度惊恐的危险,正要高声嘶鸣报警呢。我的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它一嘶鸣,背后唯马首是瞻的三十多匹骡子肯定乱成一锅粥,会掉头夺路奔逃,它们驮着又高又大的货鞍,别说掉头了,稍一转身,货鞍就会抵在绝壁上,那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弹出羊肠小道,摔下深渊。混乱中,还极有可能把夹在中间的几位赶马人也挤下悬崖去呢!马帮头召光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缰绳,勒紧辔(pèi)嚼,强迫威尼将涌到舌尖的嘶鸣声咽了下去。 鬼见愁出口处的茅草丛里,闪过一片斑斓,幽暗的草丛深处,一双贪婪而又饥渴的铜铃大眼,射来两道坚硬锐利的光。 哦,前头有一只拦路虎! 我们的处境极其危险,退是不可能退回去的,虽然带着几支猎枪,却不敢用,枪声一响,骡子就会受惊炸窝,后果不堪设想。 威尼扭着脖子,踢蹬前腿,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竭力想转身退却。跟在后面的骡子们虽然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老马威尼惊慌失措的表情和动作中,感受到某种威胁正在逼近,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扬鬃翘尾,惶惶四顾。 一群惊弓之鸟。大厦即将倾倒。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召光甩用胳膊搂住马脖子,竭尽全力让它保持安静。他的手在它的脊背和胸前来来回回抚摸着,人脸贴着马脸,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我的威尼,哦,我的老威尼,哦,我的好威尼,现在,只有你能救整个马帮了。你是一匹忠诚的好马,你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做。我只能指望你了,我的好威尼。”他伏在威尼的耳边深情地说着。说也奇怪,老马威尼好像听得懂召光的话,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要扬鬃嘶鸣,也不再要蹦跶转身,它垂下脑袋,凝视着地面,就像哲学家在沉思。它缓缓地重新昂起头来,脸色坚毅沉稳,似乎还隐含着一丝无奈的悲哀。 “去吧,我的好威尼。”召光甩在马**上轻轻拍了两掌。 老马威尼眼睛一片潮湿,抖抖鬃毛,迈步向前。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走向虎口、走向深渊、走向毁灭、走向地狱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看见,老马威尼小跑着,没有嘶鸣,也没有拐弯,从容不迫地穿过鬼见愁路口那丛山茅草。惨惨阴风和那股浓烈的腥臭味,也尾随着老马威尼渐渐远去。 整个马帮平安地通过了鬼见愁,走下山箐时,这才听见远方传来虎的啸叫和马的悲鸣。 会贸易的狐 我是在缅寺(西双版纳一种杆栏式结构的庙宇)后面一棵缅桂树下捉住这只小狐狸的。当时我正在寺庙里滴水赕佛,忽听到树下传来“嘀叽里嘀叽里”鸟惊慌的叫声,扭头望去,哦,一只翅膀还没长硬的翠金鸟从树冠的鸟巢里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在地上扑棱着翅膀爬行呢。我对受伤的小鸟不感兴趣,刚想把视线收回,突然,花坛下一只洞里,钻出一只小狐狸来,蹒跚而行,去捉那只受伤的翠金鸟。我赶紧蹑手蹑脚跑过去,捡起一块砖头堵死花坛下的洞口,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一阵,将小狐狸捉到手了。 这是一只十分可爱的小狐狸,背毛艳红,腹毛纯白,琥珀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出生顶多才十几天,身上还闻得到一股奶香。我把它捧在手掌,带回家,关在一只铁丝编织的空鸡笼里,又把鸡笼拴在屋檐下的房柱上。 当天夜里,我被咔嚓咔嚓的声响惊醒,悄悄下了床,隔着窗棂往外窥视,月光如水,把院子照得雪亮,我看见,一只耳朵上长满黑毛的母狐,正趴在鸡笼上,拼命用牙啃咬铁丝,咬了一阵,没能咬开,又去拖鸡笼,鸡粱铁链子拴在房柱上,也拖不动。小狐狸在笼子里咿咿呀呀地叫,母狐便踮起后肢,前腿勾住笼顶,将肚皮紧贴在邻上,透过网眼,给小狐狸喂奶。 凉风习习,从木格窗棂灌进来,我没穿衣服,打了个喷嚏,听到响动,母狐顺着房柱嗖的一声蹿上屋顶,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囚禁小狐狸的鸡笼旁,躺着一只五彩翎羽的红腹角雉,足足有五六斤重,脖子被咬断了,伤口的齿痕与鸡笼铁丝上留下的齿痕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是昨晚那只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给小狐狸喂奶的黑耳朵母狐咬死扔在这里的。红腹角雉肉质鲜嫩,比家鸡好吃多了,是上等山珍,长长的五彩尾翎还可做戏台上古代武将的帽饰,在集市上价钱卖得很俏。我不明白黑耳朵母狐干吗要把这只红腹角雉留在鸡笼旁。也许是它来喂奶的途中猎获的,母狐喂奶时受了我喷嚏的惊吓,仓皇逃跑时忘了带走,就像我经常把雨伞遗忘在别人家里一样。好哇,给我捡了个大便宜。我乐哈哈地把红腹角雉拾起来,刚要进屋,突然,帖屋顶传来“呦欧呦欧”狐狸的叫声,我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望去,嚯,正是黑耳朵母狐,坐在屋脊上,姿势怪异得让我忍俊不禁,双爪合十,弯腰点头,就像佛教徒在鞠躬作揖,又像是精明的日本商人在礼待顾客。“呦,呦,呦”,它急切地朝我啸叫,就像路边的小贩卖力地在兜售商品。 我突然间意识到,这只肥大的红腹角雉,是黑耳朵母狐有意留在鸡笼旁的,目的是要和我做笔交易,换回它的小宝贝。好聪明的母狐啊,它晓得凭它的爪子和牙齿是无法从我的鸡笼里抢走小狐狸的,就别出心裁地捉一只红腹角雉来同我交换,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动物与人开展双边贸易呢,挺有趣的。我看了看红腹角雉,又看了看笼中的小狐狸,若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出售,小狐狸的价格大概要高出三分之一,既然是贸易,就该价值与价格相宜,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干呢!我做了一个不想交换的手势,将红腹角雉抛向屋顶,喏,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黑耳朵母狐敏捷地一把搂住红腹角雉,眨巴着那双媚眼,做出一副沉思状,又把红腹角雉从屋顶推下来,“——”长啸一声,翻过屋脊不见了。 翌日晨,囚禁小狐狸的鸡笼旁又出现了一只红腹角雉,比昨天那只还要大还要胖,跟昨天一样,黑耳朵母狐仍坐在屋脊上,急切地朝我呦呦直叫。 两只红腹角雉加起来,价值自然是超过了小狐狸,我准备打开鸡笼把小狐狸放了,可转念一想,这一放,好比释放了“人质”,黑耳朵母狐再也不会捉红腹角雉孝敬我了,如果我继续扣压小狐狸,黑耳朵母狐贸易心切,一天捉一只红腹角雉来,我就好比捡了只聚宝盆,永远取之不尽。一个月三十只红腹角雉,一年三百六十五只红腹角雉,坚持数年,我岂不成了大大的富翁?!当然,这样做,有点卑鄙,违背了贸易公平、公正、互利、互惠的原则,不过,人跟人之间做买卖,需要诚实和信誉,与动物打交道,似乎没必要这么穷讲究。我把第二只红腹角雉收了起来,不但没放小狐狸,还在鸡笼的门上加了一把锁。聚宝盆更要妥善保管嘛。 黑耳朵母狐在屋脊上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嘲弄地朝它扬了扬手中的红腹角雉,嘿,明天送只更大更胖的来吧! 黑耳朵母狐长长地哀啸一声,一纵身,倏地不见了。 第三天早上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地拉开门到屋檐下去捡红腹角雉。遗憾的是,根本就没什么红腹角雉,囚禁小狐狸的鸡笼旁,只有一只死老鼠,五脏六腑拖在体外,已高度腐烂,散发着一股恶臭,招引着一群绿头苍蝇。 呸,我恶心得直想呕吐。 “————”黑耳朵母狐仍坐在屋脊上,怨恨地朝我啸叫。我相信它是在这样骂我:“你不讲信用,贪得无厌,比老鼠更渺小!” 这只母狐,绝对是只狐狸精,我想,它竟然知道红腹角雉的市场价格,知道两只红腹角雉换一只小狐狸已经是绰绰有余了,知道我企图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地在它身上榨取财富,所以才用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来向我表明,对我的坑蒙拐骗,它是绝不会上当受骗的。我有一种被人揭穿了老底的愤恨,真正的恼羞成怒,奶奶的,在我这里,一只小狐狸就要换一万只红腹角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你爱换不换,昨天和前天的两只红腹角雉,算你交的定金,交易不成,按我们人的规矩,定金没收啦! 第四天,我的门口屙了一泡稀糊糊的狐狸屎,臭气熏天。 第五天,我犁田回来,发现屋顶的茅草被扒了个洞,一泡腥臊的狐狸尿淋在我的床上。 第六天,我养的四只老母鸡像被理了发似的,脖子上的鸡毛被拔了个精光,火鸡似的裸露着脖子。 我没办法,只好把小狐狸放了。看来,和动物做生意,也要规规矩矩。 雌孔雀的恋情(1) 在西双版纳靠近原始森林的村寨里,有许多人家都像养鸡一样在庭院里养绿孔雀。家鸡和孔雀同属雉科鸟类,生活习性相近,饲养的方式也大体相同,喂点谷米和蚂蚱蟋蟀之类的小昆虫就足够了。唯一不同的是,养孔雀的人家院子里要用石头砌一个小水池,因为孔雀很爱干净,晨起有汲水梳理羽毛的习惯。 我养了一雌一雄两只绿孔雀,雌孔雀头顶的冠羽为墨绿色,我称它为绿伞,雄孔雀头顶的冠羽为金蓝色,我称它为金鼎。 金鼎和绿伞很快成为一对恩爱夫妻。阳春三月,阳光明媚春风温煦,金鼎展开长长的背羽,俗称孔雀开屏,霎时间,院子里金光灿烂,一片辉煌。这是雄孔雀向异性求爱的拿手好戏,绿伞望着无数根孔雀毛组合成的那片奇异的色彩,眼光渐渐痴迷,像喝醉酒似的一摇一摆让金鼎拥进怀抱…… 两个月后,绿伞孵出四只小孔雀,绒毛轻柔得像含羞草,整天跟随在妈妈身后,唧唧喳喳地叫唤觅食,十分可爱。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在屋后的荒草丛中方便,突然帖院子里传来绿伞“咿嘎——咿嘎——”尖厉刺耳的鸣叫声,显然,它遇到了迫在眉睫的麻烦。我顾不得拉屎才拉了一半,也来不及用手纸将身体的某个部位揩干净,跳起来,提着裤子就往院子里跑。从屋后到院门要绕半个院墙,隔着竹篱笆我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山猫,从屋顶跳下来,正张牙舞爪地向绿伞逼近。绿伞撑着翅膀,将惊慌失措的四只小孔雀护卫到自己的翅膀底下,一面紧张地往后退却。 这时候,金鼎正站在和绿伞平行的水池子前。山猫倏地一下往前蹿跃,盯着绿伞扑咬,绿伞本能地摇扇翅膀想往金鼎身后躲藏,才迈出去一步,藏在它翼下的四只小孔雀就暴露出来,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绿伞立刻又回转身去,重新用翅膀把小宝贝们罩起来,可是,有一只颈部水红色的小孔雀大概是吓坏了,没往绿伞的翅膀底下钻,而是晕头转向地往金鼎身边逃去。黑山猫已经逼近了,绿伞偏着脑袋,呀呀呀急切地朝金鼎鸣叫,用意十分明显,是要拜托金鼎照看一下那只胡乱逃窜的红颈小孔雀。我那时候已赶到院门口,一面跑一面挥舞着拳头吼叫着企图将黑山猫吓唬走。山猫是一种机敏凶猛的食肉兽,几乎比普通家猫要大一倍,胆子大得出奇,敢偷袭母野猪身边的小野猪。这家伙抬头瞄了我一眼,大概是看出我手中没拿武器,也有可能是觉得能抢在我动手之前得到食物,竟对我的威胁置之不理,仍恶狠狠地向那只红颈小孔雀扑去。这时,红颈小孔雀已逃到金鼎身边,我看见,金鼎张开了翅膀,我想,它一定会用自己的翅膀把红颈小孔雀罩起来的,只要能坚持几秒钟,我就可跨进院子赶到水池边把黑山猫赶走或消灭掉。 红颈小孔雀尖叫着一头钻进金鼎的翅膀下,可是,金鼎并没敛紧翅膀进行护卫,而是双腿一蹬,翅膀摇扇,飞了起来,飞到了屋顶,还觉得不保险不安全,又一次起飞,飞到了院外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上。 可怜的红颈小孔雀,无处躲藏,被黑山猫啊呜一口咬死并吞进肚去。 绿伞“呀——”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 贪婪的黑山猫转身又朝绿伞扑去。绿伞用尖利的嘴喙和爪子勇敢地与黑山猫搏斗,它跳起来朝黑山猫又啄又撕,可惜,它终究不是穷凶极恶的黑山猫的对手,只一个回合,它的翅膀就被黑山猫咬了一口,被迫朝后退却。三只小孔雀在水池边的空地上叽叽惊叫着,陀螺似的在原地旋转。 雌孔雀的恋情(2) 黑山猫馋涎欲滴地舔着嘴唇,贼亮的眼睛盯着三只小孔雀。 这时,我已冲进院子,飞奔到屋檐下,摘下挂在土墙上的那张紫檀木做的硬弩,迅速上弦扣箭,冲到水池边,对准正要行凶的黑山猫扣动了扳机。嘣,野牛筋做的弩弦发出一声闷响,犀利的金竹箭从黑山猫的两眼之间穿了过去,黑山猫惨嚎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呜呼哀哉了。 这里有个很重要的细节需要交代,当地男子都喜欢在木弩上粘贴各种鸟羽,既作为装饰,又显示自己打猎本领高强。我自然不能免俗,就捡了些孔雀换羽时掉的孔雀毛,粘在木弩上,木弩挂在墙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微型孔雀,我自己把这张木弩称为孔雀弩。 绿伞用一种感激的眼光望着我手中的孔雀弩,带着三只幸存的小孔雀走到我跟前,不是对我,而是对我手中的孔雀弩呀呀兴奋地叫着,还用嘴喙亲昵地啄啄木弩上的孔雀毛,好像要替它梳理羽毛似的。 这以后,我发现,雌孔雀没事的时候,老爱跑到我挂木弩的墙下去,抬头望着墙上的孔雀弩,呀呀轻声叫唤着,好像要把孔雀弩从墙上叫下来和自己一起玩。有一次,寨子里一辆新买的手扶拖拉机从我院子前开过,雌孔雀受了惊吓,没像以往那样带着已经会飞的三只小孔雀飞到屋顶去躲难,而是跑到那张挂在墙上的孔雀弩下面,就像跑进了避风港一样,不再惊慌害怕。 春去春回,转眼过了一年,又到了孔雀的繁殖期。雄孔雀金鼎开始向雌孔雀绿伞大献殷勤,它在院子里找到一条蚯蚓,叼在嘴里,脑袋一伸一缩地送到绿伞面前,反反复复啄起又扔下,希望绿伞能与它共同分享,可绿伞宁肯跑到草丛里去吃草叶,也没兴趣去享用美味的蚯蚓。清早起来,当绿伞在水池边梳洗打扮时,金鼎便凑上前去,啄起一串串水珠,要帮绿伞梳理羽毛,可绿伞用一种轻蔑的神态瞥了金鼎一眼,一扭身躲开了。那天下午,阳光晒得大地暖融融,鸟语花香,温馨如梦,金鼎站在水池边,突然翘起了背羽,像拉开了巨大的折叠扇,宝石蓝的扇面上,布满了一圈圈金黄的环斑,集中了世界上最华美的色彩,整个院子熠熠生辉。我的眼睛都看呆了,可近在咫尺的绿伞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无动于衷,继续埋着头在草丛里啄食草籽。金鼎又面朝着绿伞,有节奏地摇晃起身体,开屏的孔雀羽毛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金光四射,飘逸起一片梦幻般的色彩,绚丽夺目,美不胜收。就连拴在缅桂树下的老黄牛,都忘了咀嚼嘴里的草料,瞪着一双牛眼,直愣愣地望着金鼎发呆。美是一种诱惑,美是一种征服。我想,世界上没有哪只雌孔雀能抗拒这种美的。我想,绿伞很快就会收起矜持与傲慢,就像去年那样,羞答答地投入金鼎的怀抱。可我想错了,绿伞平静得就像一潭枯水,只顾吃草籽,连瞧都不瞧金鼎一眼。金鼎一面继续抖动比任何画都要美的背羽,一面双爪急促地刨着地面,激动地向绿伞靠拢过来。绿伞像遭到了侵犯似的转过身来,面对着金鼎,颈毛龇张,双眼喷着怒火,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表情,呀呀短促地叫着,似乎在警告金鼎:你别胡来,不然,我就要不客气了!金鼎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如火的热情刹那间熄灭了,哗一声闭谢开屏的背羽,讪讪地跑开去。 雌孔雀的恋情(3) 绿伞这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太不懂感情了嘛,我觉得。 翌日晨,我在院子里铡马草,看见绿伞在水池边格外仔细地梳理好自己的羽毛,身上麻栗色的彩羽油光水滑,宛如一朵出水芙蓉,不,打扮得就像个花枝招展的新娘。它一步三摇地来到屋檐下,痴痴地望着我那张粘满孔雀羽毛的木弩,呀呀深情地叫唤着。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产生了一种预感,这只雌孔雀,把感情投放到我的孔雀弩上了!预感果然应验,一阵风刮来,吹得木弩上的孔雀毛蓬松飘舞,就像一只微型孔雀开屏了一样,绿伞突然面色潮红,忸怩羞涩,表现出雌孔雀在开屏求偶的雄孔雀面前那种心旌摇曳心醉神迷的姿态来,翘着尾巴,仄着身体,在屋檐下像跳华尔兹似的旋转舞蹈,企盼着孔雀弩从墙上下来同它相会。没有生命因此也就没有感情的木弩自然不可能对绿伞的缠绵爱意有什么反应。风停了,木弩上的孔雀羽毛停止了飘舞颤动,绿伞也失望地停止了旋转舞蹈,可当风儿再起,木弩上的孔雀毛再次活跃起来时,绿伞又开始宣泄浓浓的爱意…… 与一张没有生命的木弩爱恋,肯定是爱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为了能让绿伞再生下一窝雏孔雀,我必须阻止它这种不合常规的癫狂的爱。那天早晨,当它又来到孔雀弩面前搔首弄姿时,我走过去,从墙上取下弩来,当着它的面,一根一根将孔雀毛从木弩上扯下来,扔在地上。我慢条斯理地扯,脸上还带着嘲讽的微笑。哦,你看清楚了,这不是什么值得你爱的雄孔雀,而是一把普通的木弩!瞧瞧,我很容易就剥去了它的伪装,你现在该醒悟了吧!我每拔一根粘在木弩上的孔雀毛,绿伞就哆嗦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就好像在拔它身上的毛一样。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心想,让它现在痛苦一阵子,总比让它将来后悔一辈子要好。我把木弩上的孔雀毛拔了个精光,把木弩挂回墙上,再把地上的孔雀毛扫除掉,事情总算结束了,我松了口气。没想到,一连几天,绿伞见到我喉咙里就发出粗哑的嘎呀嘎呀声,一听就知道是一种刻毒的诅咒,还会冲上来凶猛地啄我的手,在它的眼里,我这双手拔掉了它所钟情的雄孔雀身上的毛,因此是罪恶的手。好几次我的手背被它啄出了血,我无心惩罚它,也不愿跟它计较,尽量躲着它一点,希望时间能愈合它心灵的创伤,慢慢能平静下来。同时,我细心地用猪油给金鼎擦了一遍羽毛,使得它开屏后羽毛亮灿灿的像挂着无数只太阳,更加英俊潇洒,美艳绝伦,希望它因此能赢回绿伞的一颗芳心。可半个月过去了,绿伞对金鼎仍提不起丝毫兴趣,对我的诅咒也一刻没有停止。 那天中午,我犁田归来,隔着篱笆墙看见,绿伞站在屋檐下,望着墙上的木弩发呆,过了一会儿,它扭头用嘴衔住自己胯部的一根羽毛,脖颈用力一挺,活生生将那根羽毛拔了下来,然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把那根羽毛往木弩上粘。可惜,没粘牢,羽毛飘到水沟里去了。它毫不气馁,又从自己背上拔下一根羽毛,再次跳飞起来往木弩上粘……有几根带血的羽毛靠着血的黏性,果真粘在木弩上了,它格外兴奋,呀呀叫着,毫不心疼地一嘴一嘴从自己的背上、胸部和腿侧拔下血淋淋的羽毛来,送给墙上的木弩。它是要还木弩一身美丽的羽毛,重新塑造一只理想中的雄孔雀!我想用暴力将它从屋檐下赶走,可又下不了手,但就这样听之任之,恐怕用不了几天,绿伞就会变成一只赤膊鸟的。没办法,那天晚上,我悄悄把孔雀弩从墙上摘下来,藏进房间的床底下。你的爱恋对象不辞而别,影踪全无,看你还能不死心?可是,好几天过去了,绿伞仍执迷不悟,从早到晚守在屋檐下,翘首凝望着曾经挂过木弩的那块墙,它食欲不振,面容憔悴,就像一个被拆散并隔绝在天涯海角的痴情女,盼望心上人早日归来,海枯石烂也不变心。 每次从屋檐下经过,看到绿伞那种丧魂落魄的期待,我就会觉得自己像个残忍地拆散美满姻缘的恶魔。没办法,我只好将木弩从床底下翻出来,粘上许多孔雀毛,重新挂到墙上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捧着孔雀弩从房间走出来时,绿伞的眼睛骇然一亮,兴奋得忘乎所以,呀呀嚣叫着,拼命往我身上扑…… 这年春天,其他人家的雌孔雀都孵出了活蹦乱跳的小孔雀,而我的绿伞产下的四枚蛋却因为没被真正的雄孔雀爱过,永远也变不成小孔雀了。 唉,错误的恋情,唉,没有结果的恋情,唉,让人心碎的恋情。 会捉大鲵的鱼鹰(1) 孔雀湖周围的村寨,好多人家都养鱼鹰。鱼鹰是老百姓一种通俗的叫法,其实这种鸟跟鹰没有任何瓜葛,它的学名叫鸬鹚,与鹈鹕有亲缘关系。 通常渔夫在捕鱼前,都要用细麻绳在鱼鹰的脖子上打个活扣,然后,吹一声呼哨,鱼鹰便贴着湖面巡飞,一发现水里有鱼的影子,就敛紧翅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当鱼鹰在捉获较大一点的鱼时,被“颈圈”所阻,无法吞咽进肚,只好浮出水面,将鱼吐到渔网里来。 在孔雀湖一带所有的鱼鹰中,要数波农恬豢(huàn)养的那只名叫铁木儿的雄鱼鹰最为出色。铁木儿年龄5岁,正处在生命的巅峰,体格健壮,黑色的羽毛油光闪亮,肩胛和翅膀泛着青铜般的金属光泽,嘴喙像用生铁浇铸出来似的,冷凝坚硬。它不仅是捕鱼的好手,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它曾替波农恬捕捉到一条大鲵。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波农恬的儿子上山打猎,被一只狗熊一巴掌掴断了三根肋骨,送到州医院治疗,急需一笔昂贵的手术费。波农恬一清早就带着铁木儿泡在湖里,指望能多捉几条鱼卖了钱好替儿子缴住院费。遗憾的是,早春季节,湖里的鱼都还没长大,忙碌了整整一天,只捉到小半筐巴掌大的缅瓜鱼,根本不够缴住院费。夕阳西下,月亮从辽阔的湖对岸升起来了,湖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波农恬忧心如焚,想着躺在医院里等着做手术的儿子,忍不住涕泗滂沱,号啕大哭。铁木儿从船头跳到主人身边,“呀——呀——呀——”发出三声高亢嘹亮的鸣叫,振翅朝对岸疾飞。湖对岸是九溪沟,有好几条溪水从山涧流入孔雀湖。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铁木儿飞回来了,让波农恬惊讶的是,它竟衔回来一条半米多长的大鲵! 大鲵因为叫声酷似婴儿的啼哭,故又称娃娃鱼,是一种生活在山溪间的两栖动物。大鲵数量稀少,肉质鲜美,又是治疗小儿羊癫风、疟疾和贫血症等病的特效药,因此,价格昂贵。大鲵除觅食外,整天隐匿在溪流旁的暗洞里,极难捕捉。当地养鱼鹰已有几百年历史,还从未 听说过有哪只鱼鹰捉到过大鲵。 波农恬卖了那条大鲵替儿子治好了伤。人人都夸铁木儿是只神奇的鱼鹰。 波农恬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娶媳妇要送彩礼、盖新房、置家具、宴请宾客,对一个普通农户来说,七七八八的费用加起来,是笔沉重的负担。 那天,我和波农恬一起划一条独木舟进湖捕鱼,时运不济,在湖里待了大半天,收获甚少。太阳快下山时,波农恬叹了口气说:“唉,捉十筐猫鱼,还不如来半条娃娃鱼呢。”我说:“你的铁木儿不是能捉娃娃鱼的吗?何不叫它再给你捉一条来呢?”他苦笑一声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它好像忘了自己会捉娃娃鱼,我好几次把船划到对岸的九溪沟前,指望它去捉娃娃鱼,可它每次飞到九溪沟上空,盘旋几圈,又折回湖心去了。”我说:“它大概要等你特别伤心的时候,才肯帮你去捉娃娃鱼的。”波农恬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连声说:“对对,嘿,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还是年轻人的脑子开窍哇。” 我俩在进行这番对话时,铁木儿伫立在船头,用嘴从尾根部油脂腺里啄起黄色的油脂,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所有的游禽都非常热衷的一项工作,就像姑娘爱化妆打扮,为的是使自己的羽毛光滑柔软,在游水时不被水浸湿。 会捉大鲵的鱼鹰(2) 波农恬瞄了铁木儿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就像演员进入角色前要酝酿感情一样,然后,坐在船中央,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开始是小声抽泣,声音逐渐放大,越哭越悲伤,肩膀痉挛,好像快哭晕过去了。我坐在船尾注意观察,随着波农恬哭泣,铁木儿显得焦躁不安,在船头急得团团转。当波农恬越哭越厉害时,它也越来越激动,浑身颤抖,羽毛蓬松,嘴壳微张,看得出来,情绪处于高度亢奋中。我不知道波农恬天生就是演员还是悄悄往眼睛里擦了辣椒面,反正,他眼眶里果真流下了一串串眼泪。铁木儿跳到船中央,用它光滑的大嘴壳,摩挲波农恬褶皱纵横的脸,帮他抹去那伤心的泪。它呀呀轻声叫着,好像在劝慰主人不要太伤心了,又好像在为自己未能给主人捕到更多的鱼表示歉意。波农恬愈发哭得天昏地暗,铁木儿神态渐渐严峻起来,翘起头,瞭望天边苍茫的云团,“呷——”发出一声悲壮的嚣叫,然后,一蹬腿,飞上天空,绕船三匝,呷呷高声叫着,向对岸的九溪沟飞去。 我俩在独木舟上等了约半个小时,天快黑时,九溪沟方向的天空出现一个小黑点,逐渐放大,嘿,是铁木儿回来了!它嘴里叼着一条和它身体差不多长的娃娃鱼,它飞得十分艰难,就像一架出现了严重机械故障的飞机,一会儿沉落到湖面,一会儿又拔高到半空,歪歪仄仄,扭扭斜斜,翅膀大幅度地摇扇着,老远就听得见翼羽振动的呼呼声响。飞临我们头顶,它几乎是从空中笔直地栽落到船舱里。大鲵额顶一双绿豆小眼睛被啄瞎了,但还活着,我和波农恬赶紧将它关进竹篓去。 铁木儿蹲在船头,呷呷呻吟着,痛苦地扭动着。波农恬按住它仔细看了看,大嘴壳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抓痕,眼睑下方白色的下巴也被撕得稀巴烂,翅膀凌乱不堪,几十根尾羽几乎都掉光了,一只脚也在下降跌落时扭伤,一瘸一拐的。大鲵有一张巨大的嘴,有一条强有力的大尾巴,还有四只虽谈不上锋利却也够天敌喝一壶的四只爪子,一只鱼鹰想要成功地捉住大鲵,谈何容易啊。从铁木儿身上的伤痕和它惊魂甫定的表情来分析,不难判断,那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搏斗。完全可以想象,当铁木儿从空中发现泡在溪流里捕食的大鲵后,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去啄咬,它不像老鹰或金雕那样有尖利的爪子可以拘抓撕扯,它唯一的武器就是那张大嘴壳。双方激烈打斗,铁木儿的大嘴壳瞄准大鲵眼睛拼命啄咬,大鲵张开巨嘴几次险些咬断铁木儿的脖子,经过好几十个回合的较量,铁木儿终于啄瞎了大鲵的眼睛,当它用大嘴壳夹住大鲵的脖子,试图将大鲵带上天空时,大鲵的四只爪子紧紧抠住溪流里的石头,怎么也不肯离开地面。双方拔河比赛似的互相拉扯着,突然,大鲵一甩尾巴,打在铁木儿的尾部,黑色的羽毛凋零飘落,铁木儿狼狈地逃回空中,想放弃这场对它来说力不能胜的捕猎,可它一想到主人悲恸的哭声和滚烫的泪珠,又鼓起勇气奋不顾身地再次俯冲下去……终于,它凭借着为主人分忧解愁的巨大的精神力量,把沉重的大鲵衔到了空中。 铁木儿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船头。波农恬笑嘻嘻地掬一把湖水洗了个脸,洗去脸上陈旧的泪痕,轻松愉快地对我说:“它伤得不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即使一只鱼鹰换一条娃娃鱼,我也大赚了。嘿嘿,到底是畜生,真的假的它分不清。我以后就用假哭的办法,让它每天为我捉条娃娃鱼来。哈,我儿子的彩礼和喜酒钱算是有着落啦。”他越说越得意,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 在波农恬的欢笑声中,我看见,铁木儿直愣愣地望着它的主人,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迷茫、困惑、惊讶、失望、愤慨,它慢慢站了起来,全身的羽毛激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它当然听不懂波农恬究竟在说些啥,但它从波农恬油滑的腔调、轻浮的笑声和眉眼间狡黠的神情中,感觉到了圈套、陷阱和骗局。“呀——”它凄厉地长啸一声,一蹬腿,飞进暮色苍茫的天空,振翅向远方飞去。 “铁木儿,回来!铁木儿,回来!”波农恬扯起喉咙焦急地呼喊着。 可是,铁木儿头也没回,越飞越远,很快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它永远离开了波农恬,也永远离开了人类。 一对白天鹅(1) 孔雀湖上游有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每年秋天,会有一群短嘴天鹅从北方飞来过冬。短嘴天鹅又称小天鹅,体形比大天鹅和疣(yóu)鼻天鹅要小一些。它们全身洁白,嘴喙橙红,显得雍容华贵。这群短嘴天鹅约有四五十只,在孔雀湖上游的芦苇丛里生活四个月左右,第二年开春,便飞回北方去繁殖后代。 三月的一个早晨,我划着独木舟,到芦苇丛里去钓鳖。太阳出来时,只听得芦苇深处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声,就像军营里吹响了集合的哨子,苇秆摇晃,鸟翼振动,喀喇喇飞起一群短嘴天鹅来,在孔雀湖上空盘旋了几圈,洒下一串串惜别的鸣叫,径直朝北飞去。哦,眼下已是桃红柳绿的春天,短嘴天鹅按体内生物钟的指示,迁飞到北方去了。再见了,美丽的天鹅!我目送着天鹅群远去,开始放排钩,突然,离我不远的一片芦苇里,拉起一道白线,又飞起一只短嘴天鹅,贴着苇梢在颉颃(xié hang)翻飞,嘴里还发出短促的尖叫。我知道,天鹅是一种集体观念很强的飞禽,个体除非有非常特殊的理由,否则是不会在群体迁飞后还滞留在原地的。出于好奇,我小心翼翼地用竹篙拨开芦苇,一看,在一个小小的荒岛上,有一只长着黑色瘤状冠顶的雄天鹅正站在草地上仰望天空,贴着苇梢飞翔的那只天鹅嘴喙基部呈紫绛色,脖颈比站在草地上的雄天鹅稍短些,一看就知道是只雌天鹅。雌天鹅在天空焦躁地鸣叫着,显然,是在催促草地上的雄天鹅快点起飞,雄天鹅摆出起飞的架势,可它始终未能飞离地面,它的左翅膀不知是跌伤了还是被野兽咬伤了,肩胛冒着血,把一大片羽毛都染红了,已不能动弹,只有右翅膀在拼命扑扇,身体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旋转。 毫无疑问,这是一对夫妻,雄天鹅受了伤,无法跟群体飞回北方去了。 雌天鹅缓慢抖动着翅膀滑翔而下,姿势优美动人,停落在雄天鹅身旁,用扁阔的嘴喙轻轻啄咬雄天鹅那只僵硬的翅膀,似乎是在鼓励雄天鹅不要灰心,又似乎是在替雄天鹅治疗伤痛。它柔软的脖颈弯成圆圈,把雄天鹅那只耷拉在地的翅膀扶到背上去,恢复了正常形状,然后,满怀希望地等待雄天鹅飞起来。 遗憾的是,雄天鹅伤得很重,又努力了几次,仍未能飞起来。它悲哀地呦呦叫着,弓着脖子,把身体躲进草丛去。 短嘴天鹅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态,是一种对爱情非常忠贞的鸟,一雌一雄结成配偶后,形影不离,终生不渝。可天鹅迁飞有严格的时间表,飞回北方后,立刻就要下蛋抱窝,耽误了时间,就无法在秋风来临之前将雏鸟喂得足够壮实,雏鸟就很难经受得住秋天迁往南方的长途飞行。雌天鹅如果陪伴着受伤的雄天鹅留在这里,成全了爱情,却违背了物种的生存规律,南方的春夏季节,蚊蝇成团,蛇虫肆虐,野兽猖獗,气候过于炎热,到了雨季又霪(yín)雨绵绵,不适宜天鹅生活,不仅不能繁殖后代,自己能否活下去也是个问题。它如果追随群体迁飞北方吧,顺应了物种的生存规律,却又背叛了神圣的爱情,与天鹅忠贞的品性相悖。 雌天鹅不断向北方的天际瞭望,北归的天鹅群已变成天边一些小黑点,很快,这些小黑点消失在天的尽头一片苍茫的云层里。它忍不住撑开翅膀做出一种想要振翅起飞去追赶队伍的姿势来,可突然间,它好像又受到另一种感情的制约,扭头望望身边的雄天鹅,神情哀戚地慢慢收敛起翅膀。 一对白天鹅(2) 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难煞雌天鹅。 一对天鹅默默地蹲在小岛的草地上。过了一会儿,雄天鹅站了起来,不断用身体去推搡雌天鹅,雌天鹅朝旁边让了两步,雄天鹅又挤过去,继续用胸脯撞击雌天鹅,执意要把雌天鹅从自己身边赶走。 雄天鹅的用意很明显,是要让雌天鹅别为了它耽误了北归的时间,是要雌天鹅快去追赶已经飞远了的天鹅群。 雌天鹅却斜着脖子不断发出轻柔的叫声,还用脖颈一遍一遍摩擦雄天鹅的背,似乎在向雄天鹅表白自己的心迹:你不能飞行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自己飞到北方去的,我将陪伴在你身边。 雄天鹅粗暴地叫着,脖子一弓一弹,扁阔的嘴喙狠狠啄咬雌天鹅,就像打冤家一样。雌天鹅委屈地叫着,连飞带跑地躲到小岛的尽头去了。雄天鹅不依不饶地追过去,继续啄咬。雌天鹅被逼无奈,扑扇翅膀升上了天空,向北飞行。雄天鹅用一种恋恋不舍的表情目送着雌天鹅远去。 雌天鹅差不多已飞到北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布朗山峰了,突然间,它拐了个弯,湛蓝的天空划过一道白色的弧形,疾速飞回到芦苇丛上空,从高空盘旋而下,一面飞一面发出高亢嘹亮的鸣叫,那情景,好像是在向底下的雄天鹅吐露自己的心声:我知道,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我,我来了,我们生生死死永远在一起! 雄天鹅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惊喜、羞赧(nǎn)、宽慰、焦急,它扭头望望自己受了重伤的翅膀,突然跳进湖里,偏着脸,最后留恋地朝天上的雌天鹅看了一眼,脑袋猛地扎进水去,估计是深深扎进淤泥里了,它再也没能抬起头来,一双杏黄色的蹼掌和雪白的尾羽慢慢翘向天空。 雄天鹅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雌天鹅就不会跟随天鹅群返回北方去,它是要以自己的死,来断绝雌天鹅滞留在南方的念头。多么宽厚仁爱的雄天鹅啊。 几乎在同一时刻,正在盘旋而降的雌天鹅对准小岛上唯一一棵黑心树飞去,它的左翅膀撞在一根树枝上,就像被锋利的刀割了一刀似的,它的左翅膀立刻不会动了,它叽地惨叫一声,靠一只右翅膀扇摇,几乎是笔直地坠落下来,幸好岛上的青草柔软厚实,它跌了个跟斗,身体的其他部位没受什么伤,站起来,脖子向上伸直,引颈环顾四方,“呦呦”地叫着,摇摇摆摆地寻找雄天鹅。它终于看见泡在水里的雄天鹅,它游了过去,嘴叼住雄天鹅的尾羽,把雄天鹅从淤泥里拔了出来,用自己的脖颈将雄天鹅的脖颈从水里扶起来,交颈厮磨,呦呦叫着,一面叫一面还把那只受了伤垂落在水面被血浸红的左翅膀斜过来,很明显,它是要让雄天鹅看看,它的一只翅膀也受了伤,它也无法飞往北方了。 可惜,雄天鹅永远也睁不开眼睛了。 猫狗之间(1) 我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结婚时,村长送了我一只白毛小母狗。这是当地一种土狗,肢短体胖,品种很一般,不过头脑还算聪明,一见生人进了院子就会汪汪汪吠叫报警,和主人也很亲热。妻给它起了个很别致的名字:土白。 结婚没几天,就发现家里闹起鼠灾。我们住的是土木结构的简易平房,一到晚上,老鼠成群结队地在房梁上奔来跑去,咬坏堆在墙角的米袋,偷走挂在房柱上的腊肉,有一天半夜,两只老鼠在梁上打起架来,扭抱翻滚,从高高的房梁上掉了下来,“咚”的一声,刚好掉在我们的被窝上,吓得妻直喊救命。 土白虽然忠诚,但不会爬墙,也不敢上梁,对猖獗的老鼠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次,一伙老鼠在厨房闹腾,土白挺卖力地去追捕,连一根鼠尾巴也没咬到,倒把一只油瓶给打翻了。真应了一句俗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只好到集市上买了一只小黄猫来养。 当我抱着小黄猫跨进寨口的龙巴门时,恰巧遇见村长背着犁铧(huá)牵着牯子牛到田坝去耕地。村长瞟了我怀里的小黄猫一眼,很认真地对我说:“猫和狗前世是冤家,不能养在一个屋檐下的啊。” 我笑笑,不以为然。猫吃鱼腥,狗啃骨头,各有所爱,不存在争食的矛盾。猫捉老鼠,狗看家护院,各司其职,也不存在工作上的冲突,为什么就不能养在一起呢?民间有许多说法,都是缺乏科学根据的,没必要理睬,我这样想。 小黄猫也是雌性,长得很秀气,大眼睛,瓜子脸,尾巴上绒毛飘逸,竖起来很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妻由此而给它起名黄旗。 黄旗虽然出生还不满两个月,却已显出猫的威风,喵喵——一叫,老鼠闻风丧胆,再不敢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房梁上跑来跑去了。 黄旗和土白年龄相仿,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它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一起朝落在花坛上的麻雀发起进攻,一起钻进我和妻的怀里来撒娇,有一天中午,我亲眼看见,黄旗的头枕在土白的腰上,土白的腿搁在黄旗的脖子上,蜷缩在一起睡觉,显得那么亲密无间。我更相信所谓猫和狗前世是冤家的说法纯属以讹传讹的谎言。 三个月后,黄旗长大了许多,已能敏捷地蹿上房梁将可恶的老鼠追得屁滚尿流了。土白也变成一条半大的雌狗,能跟随我一起上山砍柴了。就在这时,它俩之间的友谊出现了裂痕。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我在院子里补渔网,满院暖融融的阳光,黄旗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土白在门槛下玩一个小纸团,一派祥和气氛。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黄旗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串低沉的有节奏的声响。养过猫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猫的鼾声,也不是猫的窃窃私语,更不是猫在打嗝或其他病理表现,而是成年猫在心情特别好时一种生理上的习惯反应,俗称猫念佛。黄旗半闭着眼,一副陶然入醉的神态。哦,小黄猫快长成大黄猫了,会打坐念佛了,我想。 突然,我发现,随着黄旗发出一串串猫念佛的声响,土白终止了玩纸团的游戏,警觉地站了起来,尾巴平举,耳朵竖直,双眼恐惧地瞪得溜圆,东张西望,如临大敌。狗的听觉十分灵敏,土白很快发现这咕噜噜的声响是从黄旗的喉咙里传出来的,表情立刻变得又伤心又气愤,朝黄旗摆出一副扑咬的姿势,呼噜噜,呼噜噜,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沉闷的响声。 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最气恼的时候,喉咙深处就会发出类似于猫念佛这样的声响,这是压抑的愤慨,刻毒的诅咒,进攻的前奏。 显然,土白把黄旗的猫念佛误解为是一种对自己的严重挑衅。 黄旗浑然不知,仍神情怡然地咕噜噜念它的佛。 汪汪汪——土白再也忍不住了,狗嘴贴着猫耳朵,龇牙裂嘴地咆哮起来,好像在责问对方:我没惹着你,你干吗要诅咒我呀? 黄旗被吵醒了,跳起来,本能地摆出应战姿势,弓着背,耸着尾,用一种粗哑的嗓音喵喵叫:神经病,吃饱了撑的呀! 我赶紧把它们撵开,免得伤了和气。 我想,它们之所以会闹误会,关键是土白用狗的眼光看待猫的行为,时间一长,土白会逐渐明白黄旗喉咙深处所发出的咕噜噜声响,并不含什么恶意,也不构成什么威胁,误会便会冰释,重归于好。 我想错了,物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和偏见,比我想象的要顽固得多,土白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黄旗的猫念佛,一听到咕噜噜的声响,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攻击冲动,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更有甚者,只要黄旗舒适地趴坐下来,它便会条件反射般地凑拢去,竖起耳朵等待会让它气疯的咕噜噜声响,几近神经质的地步。 物种层面上的习惯差异,造成了无法消除的隔阂。 必然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猫和狗都是人类的宠物,都热衷于向主人献媚邀宠,但风格截然不同。猫比较含蓄,喜欢在主人的膝边绕来盘去,喵喵发出轻柔的叫声,钻进主人怀里,静静地等待主人抚摸;狗热烈奔放,兴奋地打着哼哼,尾巴摇得像旋转的花朵,拼命往主人身上蹿跳,一旦抱它,那根湿漉漉的舌头便狂风暴雨般地在主人脸上舔吻。 倘若我们家光有黄旗,而没有养土白的话,回到家,当然就会把黄旗抱一抱亲一亲,以满足它渴望宠爱的心情。有了土白,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狗见到主人后那份浑身打战的激动,那高兴得要发疯的神态,那急不可耐要与主人亲昵的模样,都让我们感动,也更能吸引我们的视线,于是我和妻一进家门,每每先抱起土白,**一番,然后再注意黄旗。猫是人类所有宠物中嫉妒心最强的,甚至会嫉恨主人的儿女。每当土白抢先一步得到我们的宠爱,黄旗便会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低嚎,阴沉的眼光恶狠狠地望着得意忘形的土白,当我发觉不对头,放下土白转身想去抱它安慰它时,它伤心地呜咽着,一溜烟躲进床底下,千呼万唤也不出来。 猫狗之间(2) 当一个生命深切地感受到了不平等,仇恨便与日俱增。 终于发生了流血惨案。那次我外出开了半个月会,回到家,一跨进门槛,土白便平地蹿起两尺高,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狗舌头在我风尘仆仆的脸上狂轰滥炸经久不息,那份舍生忘死的爱恋着实让我感动,便也搂紧它,在狗脖子上轻轻拍打,以示赞许、奖励和犒劳。就在这时,突然,在一旁被我冷落的黄旗迅猛扑了上来,张嘴就在土白的**上啊呜咬了一口,然后带着满嘴白色的狗毛,攀上土墙飞快逃到屋顶上去。这一口咬得很重,土白的**上皮开肉绽…… 从此以后,它们的矛盾公开化、白热化了。一会儿黄旗发出婴儿般的哭嚎,一会儿土白发出狺狺的吠叫,猫看到狗的影子就追逐驱赶,狗听到猫的声音就一级战备,从房间打到院子,从黄昏持续到半夜,家里成了比武的擂台、猫狗的战场。 一般都是黄旗主动挑衅,猫是一种很会记仇的动物。 冤家对头,水火不能相容。 我这才相信民间有关猫和狗不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说法有一定道理,遂准备将其中的一样舍弃,以换回安宁。 我有时要上山打打猎什么的,不想放弃狗;妻对老鼠恨之入骨,要挽留猫。就在我们为保留谁而争执不下时,黄旗出事了。 这天,我去育秧,妻去积肥,家里没人,一只老鼠偷窃挂在屋檐的玉米棒,被黄旗追得走投无路,顺着土墙逃到水缸上,求胜心切的黄旗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虽然尖利的爪子攫(jué)住了老鼠,但缸沿长着一层青苔,太滑了,它没踩稳,掉进水缸去。 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是因为水缸里同时泡着一只一尺长的大老鼠,还有几粒金黄的玉米。 我家用的是大肚子水缸,足有一米二高,直径七十公分,里头盛着大半缸水。猫虽然会游泳,但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黄旗在缸里扑腾,爬爬不上来,跳跳不出来,水花四溅,发出惨烈的呼救声。 家里只有土白,当时它已怀着狗崽子,临近分娩了。也许它是目睹黄旗追捕老鼠失足跌进水缸的,也许它是听到惨烈的叫声才知道黄旗身陷绝境的,它狂吠数声,见无人答理,便腆着大肚子,顶着烈日,奔了两里多路,到田坝来找我。 相信跟狗打过交道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狗生性忠厚,侠义心肠,从不会记仇。 土白趴在田埂上朝我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如泣如诉的吠叫,我意识到家里出事了,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跑回去。当我把黄旗从水缸里捞出来时,它已灌了一肚子水,昏迷休克,做了好一阵人工呼吸,才把它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一定是跑得太猛太累,当天晚上,土白产下了四只狗崽子,比推算的预产期提前了两天。所幸的是母子平安,没出什么事。 猫是一种绝顶聪明的动物,智商可以和大象比高低。黄旗肯定知道是土白救了它,因为一个星期后,它就用同样的热忱回报了土白。 连续下了几天大雨,曼广弄水库水位暴涨,超出了警戒线,简陋的大堤岌岌可危,一旦洪水决堤,坐落在山沟里的寨子将荡然无存。为使家园免遭殃祸,全村男女老少都到大堤抗洪抢险。傍晚,巨大的洪峰从流沙河上游奔腾直下,一下子将大堤冲开一个两米多宽的口子,汹涌扑向山下的寨子。村长带着一帮青壮男子手挽手跳进水里,筑成一道人墙,挡住肆虐的洪水,其他人拼命往决口抛掷沙袋,搏斗了两个多小时,才算保住了大堤,但洪水已冲进寨子,淹了半米深。 抢险救灾结束后,我才想起产下狗崽子没几天的土白。我家的地势本来就低,狗窝就搭在低洼的院子里,毫无疑问被水淹了。半尺深的积水,对土白当然构不成威胁,在洪水到来之前即可往高处转移,但对四只才刚刚睁开眼睛还不会走路的狗崽子来说,却是灭顶之灾。母狗不像母猫,母猫能轻轻衔起幼崽到处走动,母狗没有这个本领。因此,母狗产崽后,轻易不换窝,母猫却会带着小猫频频更换住处。换句话说,假如是黄旗产崽,遭遇水灾,是能将小猫咪安全转移到地势高的地方去的,而土白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狗崽活活淹死。 天快黑时,我一身泥巴,荷着锄头,一脚高一脚低踩着积水回到家。我想,四只狗崽子一定已变成四具浮尸,漂在水面上,土白悲痛欲绝,在一旁呜咽哀号。我推开院门,满院泥浆和积水,用碎砖搭建的狗窝早已被冲垮,却不见土白的影子,也找不到四只小狗崽。我正纳闷,突然听见屋檐下两米高的柴堆上传来喵喵的猫叫声,寻声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土白、黄旗和四只小狗崽,都在柴堆上,有两只小狗崽钻在土白怀里吃奶,另两只小狗崽安安静静地躺在黄旗面前,黄旗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理小狗崽的背,神情专注,面容慈祥,不知内情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这是它亲生的小猫咪呢。 土白是没有能耐将四只小狗崽从院子的狗窝搬上柴堆的,显然,这是黄旗的功劳。我的脑子里映现出这样一幅图境:当洪水从门缝涌进院子时,土白束手无策,呜呜哀嚎,急得团团转,眼瞅着就要水漫狗窝,宝贝狗崽们就要遭殃,危急关头,黄旗从柴堆上蹿下来,施展猫科动物善于搬运幼崽的技能,一次叼起一只狗崽,跳到安全的柴堆上去。土白和它的狗崽子安然脱险了。 你救援我,我帮衬你,这种超越物种的友谊,令人感动。 这以后,每当黄旗趴卧在阳光下,惬意地眯起眼,咕噜咕噜发出猫念佛的声响,土白便一溜烟跑得远远的,不听为妙,耳根清净。 这以后,每当土白将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白菊花,热情洋溢地向我们撒欢,扑到我们身上拼命舔吻我们的脸,黄旗便扭过头去,或者干脆躲进床底下,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物种的习性是不会更改的,物种的偏见也是很难彻底扭转的。显然,无论彼此的关系多么友善,土白还是不能容忍黄旗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咕噜咕噜声响,同样的,黄旗也还是看不惯土白对主人过分的谄媚。但是,它们学会了克制与忍耐,学会了宽容和谅解。 村长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看见在一个屋檐下猫和狗相处得如此融洽。 金丝猴与盘羊 金丝猴和盘羊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但奇怪的是,凡发现金丝猴的地方,肯定会有盘羊,而有盘羊的地方,肯定会找到金丝猴。有人解释说,盘羊之所以像影子似的跟着金丝猴,是因为盘羊顶爱吃椿树叶,但盘羊不会爬树,光靠自己无法享用这美味佳肴,而金丝猴也爱吃椿树叶,骑在树杈上,两只前爪左右开弓,一把一把将椿树叶从树枝上捋下来,贪婪地塞进嘴去,这种吃法,浪费极大,吃一半掉一半,站在树下的盘羊便可大捡便宜,坐享其成了。 在一次集体狩猎中,我才知道,上述说法完全是一种谬误。 我们在一片椿树林里发现了十几只盘羊,悄悄地摸过去,但还没等我们到达有效射程,树冠上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猴啸声,立刻,正在娴静地低头吃食的盘羊警觉地抬起头来,往山脚方向移动。金丝猴居高临下,视界开阔,像机警的哨兵,为盘羊群通风报信!我们只好改变将盘羊群包围起来用枪射击的方案,吆喝十来条猎狗进行追撵。盘羊群望风而逃,猎狗兴奋地吠叫着,旋风般地扑了过去。 我们站在山顶看得很清楚,在盘羊群里,有一只才生下不久的小羊羔,跑着跑着,气力不支了,渐渐落在后头。羊角扭成麻花状的大公羊们都逃到前面去了,唯有一只长着弯弯羊角的母羊留在后头,陪伴在小羊羔身边,毫无疑问,这只母羊是小羊羔的妈妈,舍不得丢下自己的小宝贝独自逃命。不一会儿,训练有素的猎狗便离羊羔越来越近了。冲在最前头的大黑狗赛虎很快距小羊羔只有一步之遥了,再有两分钟,不,顶多再有一分钟,狗嘴就能咬住羊腿。所有在场的猎人都相信,小羊羔连同那只母羊,绝对逃不脱猎狗的追捕了。 就在这时,突然,前面一棵红椿树上,哗啦掉下一串东西来,像把软梯,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只金丝猴,你抱着我的腰,我抱着它的腰,从树冠上垂挂下来。这种对我们人来说属于高难度的杂技动作,可对猴子,易如反掌,我在澜沧江边曾多次看到过金丝猴用这种倒挂软梯的办法从高高的树上下到江里来捞青苔吃。眼下这串猴子从树冠上吊下来想干什么呀?地上既没有青苔,也没有浆果,只有咆哮的狗群,做游戏也不是个时候嘛。吊在最末尾的是只长着一只朝天鼻的老公猴,它头朝下,双臂差不多快触摸到地上了,翻开浅灰色的厚厚的嘴唇,朝正向它逃来的母羊和羊羔“嗬嗬”叫起来。母羊听到叫声后,立刻用弯月形的羊角顶着小羊羔的**,径直往老公猴那儿赶。当小羊羔逃到老公猴面前时,只见老公猴张开双臂,一把将小羊羔抱起来,倏地一个翻身,一手抱着羊羔,一手攀拉“猴梯”,噔噔噔飞快蹿上茂密的树冠。当小羊羔被安全抱上树冠后,“猴梯”便自动地一节一节拆卸开来,极有秩序地迅速回到香椿树上去了。 大黑狗赛虎追到香椿树下时,正好是小羊羔被抱起并升到“猴梯”中央的时候,赛虎蹿高扑咬,可惜,只咬到一团空气。很快,十几条猎狗都赶到了香椿树下,它们不会爬树,围在树底下徒劳地狂吠一通、乱咬一气。 小羊羔被金丝猴安全地抱上了树,等于为那只母羊卸去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也等于解开了束缚它身心的无形绳索,它突然加速,飞跑起来,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我们来到香椿树下时,猴群也转移不见了。眼看就要到手的羊肉飞掉了,大家都很气恼,赌咒发誓要教训这群爱管闲事的金丝猴。 最有经验的老猎人波农丁观察了一下地形后很肯定地说,这群金丝猴还在这片方圆约一公里左右的椿树林里,道理很简单,山脚下就这么一片孤零零的树林,出了树林,东面是湍急的流沙河,南面是一条大路,西面是陡峭的布朗山,北面是一大片卵石滩,金丝猴习惯在树上生活,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离开树林下到地面上来的。波农丁把狩猎队分成三组,一组带七条猎狗扼守公路,不让金丝猴群越过公路逃进大黑山原始森林,二组带剩下的五条猎狗扼守通往寨子的那片开阔地,以防止猴群逃进寨子边那片密不透风的包谷地里去,三组负责在椿树林里点火放烟,把这群可恶的猴子熏出来。 我们人手不够,没去守东面的流沙河和北面的卵石滩。我们一致认为,东面和北面守不守都无所谓,金丝猴怕水,打死它们也不敢泅渡流沙河的,卵石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猴子爬树登山都很厉害,但在平地行走,连人都不如,尤其在卵石滩上,动作笨拙缓慢,根本逃不快。就算猴群往北面逃窜,等它们走进卵石滩后,我们再追击也不迟,动作敏捷的猎狗很快就可从西南两个方向赶过去追上猴群并将它们包围在卵石滩里的。 我被安排在第三组,我们几个人捡了一些枯枝败叶,在上风口点起七堆火,等烧旺后,用草皮将火堆盖起来,霎时间,浓烟滚滚,顺着风势,直往椿树林里飘去。很快,整座椿树林烟尘弥漫,就像一只大烟囱。传来哼吭哼吭的咳嗽声,传来喧哗与骚动。不难想象,那群金丝猴在树上被浓烟熏红了眼,熏昏了头,眼泪鼻涕都熏出来了,抓耳搔腮,上蹿下跳,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树冠哗啦啦响,哦,这群金丝猴被烟熏得受不了啦,要逃命啦! 树冠上的声响往北转移,不一会儿,在连接卵石滩的一棵香椿树上,滑下一串金丝猴来,在卵石滩里跌跌撞撞,抱头鼠窜。 波农丁吹响了牛角号,西南两路12条猎狗吠叫着冲向卵石滩。 嘿嘿,这群金丝猴成了瓮中之鳖啦! 金丝猴们扶老携幼,在卵石滩上缓慢爬行,它们失去了树的掩护与依托,也就失去了灵长类动物的优势,是无法抵挡猎狗进攻的。 两组猎狗成钳形态势将猴群包围了起来,眼看就要穿插分割,进行最后的噬咬了,突然,朝天鼻老公猴“呦————呦————”仰天长啸起来,我以为它是在绝望地哀号呢,殊不知随着它的叫声,从西面布朗山脚下,奔出一群盘羊来,清一色都是羊角扭成麻花状的身强力壮的大公羊,盘羊习惯在高低不平的山崖上行走,坚硬的羊蹄在卵石滩上如履平地,驰骋如风,一转眼,就出现在金丝猴群面前。只见金丝猴们忽啦分散开,一只金丝猴拥着一只盘羊,猴爪抓住羊角,就像骑手抓住缰绳一样,轻盈一跳,骑到羊背上,步兵变成了骑兵,盘羊带着金丝猴,轻捷地在卵石滩上跳跃奔驰,朝布朗山方向逃去,地上扬起一团团轻烟似的尘土。 猎狗的奔跑速度本来就不如身强体壮的公盘羊,在高低不平的卵石滩里,更不是公盘羊的对手,只能汪汪叫着,望尘兴叹。 望着远去的盘羊和金丝猴,我感慨万千,强大的人类总是疯狂地掠杀,没想到在动物界,会有如此配合默契的协作与互助。为了生存,为了抵御共同的天敌,金丝猴与盘羊,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互为依傍,共同生活,你为我站岗,我为你放哨,你救我的羊羔,我驮着你逃出绝境。 舞 蛇 波隆丹是个世代相传的舞蛇人,他养的那条六公尺长的黑蟒蛇就是舞蛇。他给黑蟒蛇起名大黑,每逢集市,他就带着他的大黑来到街上,找个热闹的地方,铺一块篾(miè)席,耍蛇卖艺。他掏出那支祖上传下来的被手汗浸染得漆黑如墨的短笛,放在嘴唇上一吹,懒洋洋睡在金竹箩里的大黑就会伸起脖子,随着音乐的节拍,左右摇摆上下颤动做出各种优美的舞姿。令人叫绝的是,当笛声高亢激昂,那舞蛇的脑袋便奋力向上昂挺,身体笔直地升高,最后只剩一圈尾巴支在地上,平地竖起一根五米多长的布满美丽花纹的黑色柱子,柱子顶端,血红的蛇信子有节奏地吞吐着,就像高擎着一柄火炬。表演结束,波隆丹会吹响一首圆舞曲,大黑就张大嘴,衔着一只彩釉陶罐,舞动身体,绕着场子讨赏,钱币便会纷纷抛进陶罐去。 我们曼广弄寨后面有一片砾石滩,不知是地震形成的断裂带,还是亘古时代地壳运动留下的残痕,反正,砾石滩中央有一条绵延数里长的裂缝,裂缝很深,丢一块卵石进去,袒到落地的声响,最奇怪的是,裂缝极窄,最宽的地方只有一米多点。那天早晨,几个小孩到砾石滩玩,有一个名叫龙崽旺的两岁的男孩一失足从裂缝掉了下去。这是裂缝中最窄的地段,在地面量最多只有两尺宽。我们赶到出事地点,能帖底下传来的哭叫声,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从小孩的哭声判断,掉得不算深,大概只有七八米,就被卡住了。可怎么救呢?孩子太小,还不懂事,不可能抓住我们放下去的绳子把他吊上来。裂缝太窄,大人不可能下得去;用十字镐来挖吧,怕石头掉下去会把小孩砸死,再说,挖来挖去的还有可能把裂缝震宽,小孩再往下面滑怎么办? 村长急,家长急,所有在场的人都急得火烧眉毛,可又束手无策。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波隆丹养的那条舞蛇,说:“能不能让大黑来试一试?” “对啊!”波隆丹一拍大腿说,“这条缝,我的大黑能钻进去的。” 波隆丹很快就把舞蛇大黑带到了出事现场,刚要让它往裂缝里钻,龙崽旺的母亲忧心忡忡地说:“蟒蛇能活吞麂子,我的孩子还小,要是它……” “放心,我训练大黑有十多年了,它绝不会伤人的。”波隆丹说。 “蟒蛇的嘴大得像口井,万一……” “是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村长帕珐说,“大黑虽然乖巧,到底是畜生,万一真的把孩子吞进蛇肚子去,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我看,用根绳子把它的脖子系得细一点,免得发生意外。” 结果,我们用一根结实的布绳子,把蛇脖儿给系合适了。它能呼吸,但不能吞咽比它脖子粗一点的东西。这有点像给鱼鹰系了个脖套儿,在水里逮着大鱼,无法咽下去,只好浮出水面吐给渔夫。 大黑看起来很不习惯脖子上戴个紧箍咒,摇头晃脑地在地上打滚,波隆丹抚摸着它的脑袋,安抚了半天,它才勉强安静下来。它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主人要它做什么,吱溜钻进裂缝去,长长的身体一眨眼就从地面消失了。 约摸五六分钟后,裂缝下传来孩子爆发式的哭嚎,我们在上面你望我,我望你,不知道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人心急如焚地趴在裂缝上,望眼欲穿。可惜,里头黑黢(qū)黢的,啥也看不见。 又过了七八分钟,突然,一团朦胧的白色,像蘑菇似的慢慢从裂缝深处往上冒,孩子的哭声也气泡似的往上浮。终于,我们看得见龙崽旺的小脑袋了,孩子像坐了自动升降机,往上升,脖颈、胳膊、身体,我们看清楚了,大黑张大着嘴,像莲花盘一样托着孩子的**,在往上顶呢,就像在市场上表演它的拿手好戏一样。 孩子离地面还有两公尺多,我们的手还差那么一截才够得着去抱他拖他。就在这时,大黑突然停了下来,它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脑袋扭动着,一双没有眼睑因此不会眨动的蛇眼痛苦地望着波隆丹,似乎想获得某种帮助。它好像支持不住了,一点点往下沉,眼看就一托出地面的孩子,也跟着一点点缩回裂缝深处。村长帕珐急了,揪住波隆丹的肩膀连声说:“快,吹笛子!快,吹笛子!” 波隆丹立刻掏出那支短笛,吹了起来。高亢嘹亮的笛声,优美的旋律,在山野回响。说也奇怪,笛声一响,大黑便好像被童话中的魔棒击中了一样,脑袋颤抖了一下,停止往下沉,又缓慢地艰难地开始升高。笛声越来越激昂,越来越响亮,大黑也越来越兴奋,两眼闪烁着痴迷的光,随着音乐的节奏,一弓一弓地往上运动。可我总觉得它好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兴奋的背后是难以言说的痛苦,痴迷的背后是无可奈何的毁灭。 终于,我们接住了孩子,把他抱上了地面。孩子除了腿和胳膊有点擦伤外,安然无恙。人们都围着孩子问长问短,不再去关心大黑。波隆丹也停止吹笛。笛声一停,刚才还狂热地摇摆着往上爬的舞蛇大黑,蛇头颓然歪倒下来,扭动的富于灵性的身体一下子松弛委顿,变得像根烂草绳,眼看就要滑下裂缝去了,波隆丹眼疾手快,伸下一只手去,一把抓住弯钩似的蛇牙,在我的帮助下,用力把它给拉了上来。 它脖子上那根结实的布绳子不见了,蛇肚皮血肉模糊,一大团内脏从它的体腔滚落出来。不难想象,当它在阴暗的裂缝深处张大嘴托着龙崽旺的**往上爬行时,很不幸,布绳子被一块倒钩状的石头挂住了。更不幸的是,薄如刀刃、锋利无比的石片刺进它柔软的脖颈,随着它往上运动,慢慢地切割开它的肚皮。它的身体牢牢地被布绳子固定住了,无法躲避那块尖刀似的石片。它疼痛难忍,便想缩回去,就在这时候,波隆丹吹响了金竹笛,飞扬的笛声,震动的声波,迫使它停止退缩,奋力往上蹿行。它把孩子送出了裂缝,自己的肚子却被锋利的石片剖开了。 它死了,没人剥它的皮,也没人吃它的肉,波隆丹流着泪把它埋进那条深不可测的裂缝里,还把那支短笛也扔了进去。从此,赶集时再也没有舞蛇精彩的表演了。 象警(1) 那天下午,我顶着太阳到大黑山挖一种名叫萝芙木的草药,累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回家途中,想拐到罗梭江的大湾塘去喝口水洗个澡,解解乏。西双版纳漫长的旱季,烈日如焰,空气干燥得就像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树叶被烤得焦黄,水塘干涸,溪水断流,方圆百里的大黑山只有那条在谷底蜿蜒穿行的罗梭江是唯一的水源。 这一带属自然保护区,人迹杳然,热带雨林层层叠叠。夕阳西下,酷热的天气透出一丝凉爽。我顺着大象甬道往前走,快走出那片老林子时,突然听到前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鸣叫声,牛哞羊咩、马嘶鹿鸣、猪吼狗吠、豺啸、鸡啼鸭嘎、兔叫鼠吱,听起来就像一个游牧部落携带着牲畜家禽在赶路。我怕遭遇不测,赶紧离开大象甬道钻进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林,藏踏实后,轻轻拨开枝蔓望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罗梭江大湾塘的树林边缘,拥挤着野牛、斑羚、盘羊、野猪、豺狗、猪獾、马鹿、草兔、黄鼬、孔雀、白鹇、锦鸡等二三十种动物,大大小小约有一两百只,就像童话中森林里的动物集合开会一般。空间不大,这么多动物聚在一起,一会儿野猪撞着野牛,一会儿草兔踩着锦鸡,秩序有点乱。绝大多数都是食草动物,但也有杂食性动物野猪和猪獾,还有一只惯会偷鸡的黄鼬和两只属于食肉猛兽类的红毛豺。奇怪的是,黄鼬并未扑向近在咫尺的白鹇,马鹿好像也不怎么害怕蹲在自己身边的红毛豺。 我可不相信不同种类的动物会像人那样聚在一起开会,尤其是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天生就是吃与被吃的敌对关系,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一定是发生了极为特殊的事情,迫使这些动物麇(qún)集在一起。我仔细观察,那对红毛豺,舌头拖得老长,干得就像一条晒瘪的茄子,豺眼贪婪地眺望罗梭江;野牛和斑羚舔着干裂的嘴唇;孔雀张着嘴,断断续续发出嘶哑的叫声……哦,我明白了,这些动物在炎热的山上活动了一天,已渴得嗓子冒烟,火烧火燎般难受,黄昏时分想到罗梭江饱饮一通,洗澡冲凉。由于太渴了,抑制了红毛豺狩猎的冲动,只对水感兴趣,而对近旁的捕猎对象漠然视之。由于想水想得心焦,盘羊和马鹿忘了身边的危险。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大黑山地势险恶,罗梭江在崇山峻岭间奔流,这一带上百里长的江岸,都是陡峭的悬崖,只有猿猴才有本事从悬崖攀缘而下到江边饮水。大湾塘是两座山脉之间的一道豁口,是森林到江畔唯一的平坦通道。旱季,大黑山许多动物只能到大湾塘饮水。 它们都渴得难以忍受了,而水雾蒸腾的罗梭江即在眼前,从树林边缘走过去,穿越一片五六十公尺宽的白沙滩,就能享用到江水,它们为何滞留不前呢?我好奇的目光向江边延伸,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耀眼的白沙滩上,躺卧着五六条大鳄鱼,另有七八条鳄鱼在江中游弋。这是典型的恒河鳄,皮肤呈暗橄榄色,粗糙得就像披了一层鳞甲,最大的一条约有五公尺长,露出一口锯齿似的利牙,让人心惊胆寒。显然,这些凶猛的恒河鳄使得宁静的大湾塘变得血腥恐怖,成了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任你是野牛还是红毛豺,只要一跨进罗梭江,就会被这些鳄鱼咬住腿拖进江心活活淹死,撕成碎片。 在岸上看起来笨拙迟钝的鳄鱼,一到水里,就变得轻盈灵活,力大无穷,连孟加拉虎都要畏惧三分。 这些守候在大湾塘的鳄鱼,狰狞的眼光望着在树林边缘踯躅(chí zhú)不前的动物们,正等着它们前去送死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雄浑嘹亮的象吼,树枝摇曳,雀鸟惊飞,不一会儿,树丛间那条蔚为壮观的绿色甬道里,出现了七头大象和一头乳象,排成一路纵队,雄赳赳朝大湾塘开进,为首的是一头高大魁梧的公象,瓦灰色皮肤泛着油光,两支长牙闪着寒光。 一见象群驾到,所有的动物都两眼放光,露出欣喜的表情,野牛发出哞哞的欢呼声,小鹿蹦蹦跳跳载歌载舞,孔雀开屏表达灿烂的喜庆,就连两只红毛豺也不断摇甩尾巴隆重迎候。那情景,就像是终于盼来了救星。 象群跨出树林,在白沙滩上由一路纵队散成扇形,挥舞长鼻,撅挺象牙,高声吼叫,阔步向前。动物们兴高采烈地跟在大象们后面,浩浩荡荡涌向江边。 那些晾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刚才还神气活现,一见大象压境,立刻掉头蹿进江去。 在西双版纳密林,只有大象真正不怕鳄鱼。大象重达数吨,任你是什么型号的鳄鱼,撼山易,撼大象难。象蹄能踩扁鳄鱼的脑袋,象牙能捅穿鳄鱼的身体,象鼻能劈断鳄鱼的脊梁,所以只要象群在河里洗澡汲水,鳄鱼就会识相地游开。 七头成年大象跨进江去,每一头象相隔一定的距离,往前走出二十来米远,走到水深约一米的地方,在浅水区布下一道椭圆形的警戒线。跟在大象后面的动物们纷纷跳进这块安全水域,大湾塘喧闹欢腾,溅起一丛丛浪花,在瑰丽的晚霞中变幻着奇异的色彩。我躲在灌木丛里看得心痒眼馋,我身上汗津津的,也太想跳到江里去洗个澡了。我想,这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混杂在一起,再混我这么个人进去,大概也不会惹什么麻烦的。旱季的罗梭江,清澈见底,带着一股野花的馨香,喝着回甜,泡一泡润肤养颜,有大象免费为我站岗放哨,我干吗不跳到水里去享受一番?我当机立断,脱光衣裳,手脚并用,学着动物的爬行姿势,走到江边,扑通跳了进去。浅水滩热闹得就像动物在过狂欢节,野牛刨了个沙坑,整个身体埋进去,只露出两支琥珀色的犄角,孔雀啄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梳理自己艳丽的羽毛,野猪像一台高效抽水机呼噜呼噜一个劲猛喝,肚子鼓得像只皮球,又哗哗排泄出来,很不讲卫生,淘气的小鹿和那头乳象玩起了打水仗,小鹿奔跑着扬起一片片水花泼在乳象身上,乳象的鼻子像水枪似的向小鹿喷射……谁也没有注意我,大概把我也当成是一种借大象光到这儿来饮水的猿猴类动物了。 象警(2) 这时,一条五米长的大鳄鱼贼头贼脑地游过来,甩动扁平的大尾巴,吱溜一个猛子,想从两头大象之间的空当冲破警戒线,那头大公象警惕性颇高,迅速赶上来,高高举起长鼻,气势凌厉地猛劈下去,正中大鳄鱼的腰,大鳄鱼翻起白肚皮,泅进江底逃走了。 “————”大象们愤怒地吼叫起来,就像擂动巨大的战鼓,震得江隈微微颤抖,在警戒线外游弋的鳄鱼们纷纷后退。 一只盘羊大概是玩得太高兴了,忘了危险,竟然跑到警戒线来了,眼瞅着就要跨出警戒线,突然,一头母象走过来,卷在胸前的长鼻子嗖地弹射出去,就像一条善意的警棍,挡在盘羊面前,粉红色的大嘴发出柔和的叫声,仿佛在说,请注意安全,不要再往前走了! 盘羊立刻顺从地掉转头,回到安全水域。 我发现,到这儿来饮水沐浴的动物,把警觉与戒备都置于脑后了,兔子就在黄鼬面前喝水,马鹿就在红毛豺跟前戏嬉,谁也不提防谁,谁也不躲避谁,好一派和平景象。 我洗着澡,一只小斑羚跑到我身边来了,我伸手摸摸它的背,它也不在乎,还傻乎乎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臂。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趁小斑羚现在心理不设防,我完全可以用藤索套住它的脖子,洗完澡后,来他个顺手牵羊,哈,白捡个便宜回家! 我爬回白沙滩,寻找合适的藤索。突然,浅水滩传来马鹿惊慌的鸣叫,我扭头望去,原来那对红毛豺喝饱了水,解决了干渴的问题,萌发野性,想逮住那头小马鹿。食肉兽是改变不了茹毛饮血的本性的。母鹿一面护卫着自己的宝贝,一面呼叫求援。西双版纳没有狼,豺是亚热带丛林最优秀的猎手,凶猛残忍,猎杀技艺高超,有勇有谋。一只红毛豺正面与母鹿周旋,另一只红毛豺绕到小鹿背后,龇牙裂嘴扑蹿上去……瓦灰色大公象听到母鹿的呼叫后踩着水飞快赶往出事地点,动作敏捷的红毛豺已跃到半空,豺爪已快搂住吓得晕头转向的小鹿,瓦灰色大公象还离着好几步远呢,说时迟,那时快,象鼻在江里猛汲了口水,就像高压水龙头,喷出强有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射中丑陋的豺头,红毛豺被冲得身体歪倒,扑了个空,扑通掉进水里。红毛豺不甘心失败,跳起来还想逞凶,大公象雷霆震怒,撅着象牙小山似的压过来,那对红毛豺赶紧逃上白沙滩,大公象追上去,一鼻子踢在一只红毛豺的**上,那只红毛豺滚出好几丈远,吓得屁滚尿流,哀嚎着,逃进树林。 我将找到的藤索又悄悄扔掉了,我可不想挨大象的揍。 太阳从山峰背后滑落下去,最后一抹晚霞从江面消失,紫色的暮霭悄悄从河谷蔓延开来。瓦灰色大公象扬起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就像听到了某种指令,动物们纷纷从水里爬上岸,象群殿后,有秩序地开始撤离罗梭江。 我也手脚并用,混在动物群中间往岸上撤,不小心一脚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滑溜溜的卵石上,身体失去平衡,仄倒在齐腰深的水里,慌乱间,突然觉得一条柔软的手臂扶稳了我的腰,把我从水里拉了起来,抬头一看,哇,是一头母象帮了我一把,用它的长鼻子勾住了我的腰。喔嗬呜,它的象嘴里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节,好像在对我说,白色的裸猿,别紧张,慢慢走。 很快,所有的动物都登上白沙滩,孔雀、白鹇和锦鸡已拍扇翅膀钻进密匝匝的树林里去了,走在最后面的那头瓦灰色大公象也踩着稳实的步子登上岸来,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只小斑羚大概是太贪玩了,刚登上白沙滩,突然又扭头跑进江去,兴奋地蹦跶耍闹,母斑羚急忙追进江去,焦急地咩咩叫唤,想把小家伙赶上岸去,但不懂事的小斑羚竟然和妈妈玩起了捉迷藏,躲躲闪闪就是不愿上岸去。 暮色苍茫,刚才被大象吓走的鳄鱼群这时又游聚过来,瞪着贪婪饥馑(j ǐ n)的眼睛,迅速朝小斑羚冲来。 “呦,呦。”心急如焚的母斑羚凄厉地叫起来。 已登上岸的瓦灰大公象扭头看了看,重新下到江里,跑到小斑羚身边,像一尊威严的守护神,警惕地注视着已游得很近的鳄鱼群。 终于,调皮的小斑羚被妈妈赶上了岸,安全地撤离白沙滩,隐没在黑黢黢的密林里。瓦灰大公象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将长鼻搭在牙弯上,最后一个离开大湾塘。 真像是尽忠职守的警察,在履行自己神圣的使命。 野猪囚犯(1)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一只老虎,像狱卒似的看管着一群野猪,在森林里游荡。 可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就在离我藏身的蚂蚁包约四五百米远的一条山脊线上,老虎和野猪正在鱼贯穿行。13头大大小小的野猪在前面走,一只老虎在后面压阵。这只老虎从虎须到尾尖约有三米长,褐黄的体毛,黑色的横纹,白爪白腹,像踩着一片雪,一米来长的虎尾上饰有黑色环斑,额头有一块十分醒目的王字形图案,显得威风凛凛,从它伟岸的躯体、深颜色的虎毛和身上对比强烈的花纹看,这是一只凶悍的孟加拉虎。被它看管的13头野猪,只有一头背上的鬃毛呈银白色的老公猪,其他都是母猪和半大的小猪。 老虎猎食野猪,这不奇怪,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这十三头野猪被一只老虎看管着,并没有大难临头惊恐不安的表情,恰恰相反,野猪们步履从容,神态安详,满不在乎。 这时,卧在我身旁的老猎人波农丁轻声对我说:“哦,我半年前在勐巴纳西森林里就见过这只老虎和这群野猪。” 看来,这些野猪长时间受到羁押,心灵已经麻木,无所谓害怕不害怕了,我想。但我立刻又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问:“这些野猪为什么不逃跑呢?” “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呗。”波农丁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什么话!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它们就要听老虎的话,不逃走了吗?它们不是凶猛的孟加拉虎的对手,它们也缺乏团结一致奋起反抗的大无畏精神,这我理解,但我不相信它们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不就是一只老虎吗,既没长着三头六臂,也不会有**术,13头野猪炸窝似的四散逃跑,老虎再厉害,也只能追上并咬死其中的一头野猪,就算这只孟加拉虎身手特别矫健,也最多追上并咬翻两头野猪,还有11头野猪就可从老虎的淫威中解放出来了。 或许曾经有一头野猪,真的动过逃跑的念头,但它两只混浊的猪眼刚向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窥望,就被老虎识破了企图,老虎残忍地扑到它身上,当着众野猪的面,一口拧断它的颈椎,咬开它的胸腔。血腥的屠杀把其他野猪都给镇住了,吓坏了,尽管它们也知道只要下决心逃跑绝大多数的野猪是能够逃走的,但必须有一头野猪敢率先拔腿开逃,而谁第一个逃跑等于把自己的小命送进虎口,所有的野猪都希望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傻瓜来做出头鸟,成为集体逃亡的牺牲品,你望我,我等你,结果一次又一次丧失了逃跑的机会。 这虽然是我的凭空猜测,但我觉得这个推理演绎逻辑严密,合情合理。 这时,野猪和老虎已走到离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约两三百米的一片野木瓜林,树上婆娑起舞的大叶子下结满了熟透的黄澄澄的木瓜,像挂在绿云下的一只只小太阳,隔得那么远,我都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味。木瓜是野猪钟爱的美食,野猪们馋涎欲滴,两三头野猪围着一棵木瓜树,张咳家猪长得多的嘴吻吭哧吭哧啃咬起来,不一会儿,木质松软的木瓜树被咬倒了好几棵,野猪们贪婪地抢食着汁多肉厚的木瓜。这当儿,老虎不停地在野猪身边走来走去。老虎是在警惕地巡逻呢,我想,它怕有的野猪会趁抢食时的混乱逃跑呢。老虎踱到一块牛背状的磐石前,这块磐石隆出地面约两米高,像个看台,不,像个天然的岗楼,我想,老虎肯定会跳到磐石上去的,如果我是老虎的话我也会跳到磐石上去的,站在磐石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不仅具有一种威慑力量,还扩大了视界,野猪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即使发生动乱,一声虎啸,气势磅礴,凌空虎跃,泰山压顶,也容易收拾残局,比在地面巡逻不知强多少倍。可我看见,老虎只是瞄了牛背状的磐石一眼,绕了个弯,钻进一条牛毛细径,到箐沟一条小线喝水去了。从野木瓜林到箐沟的小溪,足足有两百来米,且是一条下坡路。我想,老虎肯定是在骄阳下赶路渴得嗓子冒烟了,才会远离野猪去喝水的。 对这群野猪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逃跑的好机会!快逃吧,野猪们,老虎正在箐沟的小线闷着头喝水,你们中无论谁带头逃跑,都不用担心会被老虎发现而遭到残忍的虐杀,你们的奔跑速度虽不及老虎快,但也绝不像爬行动物那般迟钝,你们现在拔腿逃进密林,就算机敏的老虎立刻听到了动静,等它气喘吁吁地从箐沟爬上来,你们早就逃得很远很远了,热带雨林里到处都是茂密的草丛和灌木,你们随便往哪里一钻,就像鱼钻进了大海,藏得严严实实。 再不逃就是一群标准蠢猪了! 可野猪们兴高采烈地吃着木瓜,全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想,老虎的爪下有厚厚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而野猪们又在全神贯注地吃木瓜,一定是没发现老虎已离开它们下到箐沟去了,唉,贪食的猪哇,让一个能顺利逃命的绝顶好机会白白错过,也未免太让人感到惋惜了! 这时,那头长着银白色鬃毛的老公猪撅着从上颌翻卷出来的两根獠牙,叼着一只大木瓜,害怕同伴抢劫,从群体间跑出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享用,它跑到牛背状的磐石前,猛一抬头,望见正在箐沟里饮水的老虎,脸上浮现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表情,张开猪嘴,大木瓜从嘴里掉了下来,“——”发出一声轻嚎。所有的野猪闻讯都停止吃木瓜,向箐沟张望,毫无疑问,它们都发现老虎已远离它们。 野猪囚犯(2) 我当时敢跟任何人以十赌一,几秒钟后,野猪们就会欢天喜地地四散逃跑的。 几秒钟过去了,野猪们没有动静,几秒钟又过去了,野猪们将眼光从箐沟下收回来,盯着地上的木瓜,大嚼大咬起来。 丢了木瓜,很容易在热带雨林里重新找到的,丢了自己的小命,你这辈子就甭想再找回来了! 野猪们仍把兴趣集中在木瓜上,你抢我夺,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相信这13头野猪都是饿死鬼投的胎,把几只木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显然,它们对送上门来的逃跑良机不感兴趣。它们没戴镣铐,但身心却被锁得很牢。我大惑不解,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一只不杀生的虎?不,不,天底下不可能有吃斋念佛的老虎菩萨,难道老虎给这些野猪灌了***,做了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使得它们相信被吃是一种幸福,是通向天堂的一条捷径?不,不,老虎不可能有那么神,难道这群野猪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救过老虎的命,爱消弭了仇恨,也消弭了不同物种间的隔阂,成了结伴同行的亲密朋友?不,不,这种荒诞的情节只有浪漫的诗人才能编造出来,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老虎也不可能把这些野猪当宠物养着玩玩的,动物都是实用主义者,老虎绝对把这些野猪当做它活的肉食仓库,需要时随时提取。我想,这些野猪再笨,再糊涂,也总该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老虎改不了吃猪,待在老虎身边,迟早免不了会被撕碎了吃进老虎肚子,然后又变成一泡臭烘烘的老虎大便被排泄出来。 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逃跑?! 老虎喝足了水,从容不迫地回到野木瓜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严的低沉的吼叫,乱哄哄的野猪群立刻安静下来,又排成一路纵队,浩浩荡荡向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走来。 野猪群走到离蚂蚁包还有一百多公尺的一棵榕树前,老虎突然间吼叫了一声,正在行进的野猪群戛然而止。我吓得心儿乱跳,以为老虎发现了我们的伏击位置,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扣动猎枪的扳机,手被波农丁轻轻按住了。 “喏,别急,榕树上像有什么东西哩。” 我仔细望去,透过树叶的缝隙,果然看见离地面七八公尺高的一根横杈上有一片金黄色的斑点,哦,原来树上藏着一只金钱豹。 金钱豹习惯躲在大树茂密的叶子里,等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从树上像张网似的罩下来,豹子沉重的身体从半空压下来即使压在野牛身上,也立刻能把野牛的腰压断。这一次要不是老虎及时提醒,这群野猪里肯定有一头会倒霉,变成豹子的晚餐。 老虎从队伍的末端三蹿两跳赶了上来,一直冲到榕树前,两只虎爪搭在树腰上,斑斓的虎头高昂着,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 金钱豹是爬树高手,老虎不会爬树,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互相谩骂威胁。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野猪群,并没有因为差点中了金钱豹的圈套而产生惊恐的情绪,也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全担忧。有几头兴致勃勃地朝榕树翘首观望,更多的野猪没事儿似的在草地上溜达,用长长的嘴吻掘食盘踞的草根下的蚯蚓和地蛄子。 它们晓得自己是很安全的,它们知道凶恶的金钱豹奈何不了它们。 突然间,我脑子一亮,似乎解开了野猪为啥不从老虎身边逃跑的奥秘。 这是一群生存能力不强的野猪,在险恶的热带丛林里,它们饱受欺凌,老虎扑,豹子咬,猎狗追,猎枪打,豺狼骚扰,苦不堪言。尤其是小猪崽出生后,更没有保障,死亡率极高。有一天,它们又被一群饿狼堵在一个山洞里,无路可逃,眼看就要遭到集体屠杀了,危急关头,这只孟加拉虎从树林里蹿出来,咬死了一匹狼,狼群见到虎,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老虎的习性,和狼不同,狼对所遇到的猎物,恨不得赶尽杀绝,老虎有了东西吃,就不再有兴趣去追咬其他猎物。当然,老虎也舍不得放弃到嘴的肥肉,就把山洞当猪圈,把野猪们关了起来。就这样,这群野猪成了这只孟加拉虎的囚犯。 榕树那儿,那只金钱毕竟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虚张声势地吼了几声,顺着树干往后退,退到榕树的另一端,一纵身跳下树来钻进齐人高的草丛,逃走了。 野猪们又排列好队伍,继续朝蚂蚁包走来。 我的思绪仍陷在野猪们为什么不想从老虎身边逃走这个问题里拔不出来。 我想,开始时,野猪们觉得自己处在老虎的血腥统治下,生命朝不保夕,整天心惊胆战。但几天后,它们发现做了老虎的囚犯,竟然还有意外的好处。过去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觅食还是睡觉,都要提心吊胆地提防大型食肉兽和猎人来袭击捕捉,现在,有老虎守在它们身边,任何其他猛兽都不敢靠近它们了。它们的生活相对地变得安宁了。它们当然知道老虎是**独裁的暴君,是杀猪不眨眼的屠夫,但与其被包括人在内的所有食肉兽当做食物,还不如做这只老虎固定的食物。老虎的食量固然大得惊人,但只有一张嘴一只胃,再大也是有限的。它们很快发现,待在这只老虎身边,野猪群的死亡率明显下降,过去不是今天遇到豹子,就是明天碰着豺狼,平均两三天就要损失一头伙伴,现在十来天才遭到一次屠宰。动物的一切行为都围绕这样一个命题:护种保群。做老虎的囚犯有利于种群生存,它们当然就不想逃跑了…… 灾之犬(1) 这是一条很漂亮的猎狗,黑白相间的毛色,匀称的身段,长长的腿,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名字也起得很响亮,叫花鹰,意思是像鹰一样敏捷勇猛。花鹰原先的主人是曼广弄寨子的老猎人艾香宰,但自从收养了花鹰,艾香宰家里就祸事不断:先是大儿子上山砍树,被顺山倒的树砸断了一条腿。过了不久,小儿子用石碓舂火药,火药自己炸响了,炸瞎了小儿子的一只眼睛。再后来是艾香宰带着花鹰上山狩猎,瞧见一只狗熊从五公尺远的草窠里钻出来,端起猎枪瞄准狗熊最致命的耳根部位开了一枪,巴嗒,臭子儿,没打响,狗熊听到动静猛扑上来,艾香宰扔掉猎枪赶紧爬树,一只脚后跟连同鞋子被狗熊咬了去。 连续出了几桩事,艾香宰全家惶惶然,便从山里请了位巫师来跳神,那巫师一进院子,就指着拴在房柱上的花鹰说:“这条狗身上的阴气很重,会给主人家招灾惹祸。唔,它眼睛里整天淌黑泪呢。”艾香宰当即把花鹰拉过来,撩开它脸颊上的白毛,果然发现在白的毛丛里,藏着几撮短黑毛,断断续续,从眼皮挂到嘴吻。艾香宰的小儿子抡起一根栗木棍就要朝狗鼻梁敲去,被巫师挡住。巫师很郑重地说:“这狗杀不得,谁杀了它,它身上的阴气就像一棵树一样栽在谁家,祸根就扎在谁家,只能是卖掉或者送掉。” 于是,艾香宰放出口风,谁给十块钱,就可以把狗牵走。 十块钱只能买一只鸡,一只鸡换一条猎狗,简直跟白捡了似的。可是,寨子里的老百姓已晓得这是条不吉利的狗,再便宜也无人问津。 我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我想,花鹰本来就是一条黑毛白毛混杂的花狗,白脸上有几根黑毛,是很正常的,什么黑泪,纯属迷信。我那时已对打猎感兴趣,极想养一条猎狗,但猎狗身价金贵,我辛辛苦苦种一年田,还抵不上一条中等水平的猎狗,因为囊中羞涩,想养条猎狗的心愿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有这等便宜,岂肯错过。我掏了十块钱,把狗牵了回来。 我用金竹在我小木屋的屋檐下搭了一个狗棚,里面铺一层柔软的稻草,并用两节龙竹做成一个食槽一个水槽,吊在狗棚门口,给花鹰布置了一个新“家”。花鹰对这个新家颇为满意,一会儿钻进去在稻草堆里打几个滚,一会儿钻出来在我面前使劲摇它的黑尾巴,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摇,像朵盛开的墨菊。它和我好像前世有缘似的,几天工夫,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每天早晨,太阳在坝子对面青翠的山峰上露出一点红,它就用爪子来扒我小木屋的门,准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白天,我无论上山砍柴还是下田犁地,它都像影子似的跟随着我。有时,它也会找寨子里其他狗玩,但只要我一叫它的名字,它立刻会撇下它的玩伴旋风般地奔回我身边。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躺在床上不想吃东西,它从垃圾堆里刨了一根肉骨头,把它认为最好吃的东西送到我的床边,可惜,我没法享用它的慷慨。 晚稻收割完了,大田里,金黄的稻浪变成一片寂寞的谷茬,农闲是狩猎的好季节,我带着花鹰上山打野兔,不知怎么搞的,在跳跃一条只有半米宽的小溪时,脚脖子突然扭了一下,崴着了,当即肿了起来,疼得不能沾地,拄着拐棍好不容易才回到寨子,敷了半个月的草药才见好转。我又带着花鹰到老林子里去埋捕兽铁夹,想捉几只肉质细嫩的豪猪,到集市换点零用钱,我刚把捕兽铁夹埋进布满野兽足迹的小路上,铁夹上的插销自动脱离,我躲闪不及,砰的一声,铁杆重重砸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蒸起一只乌血馒头,一个月不能捏筷子。连续两次意外,我心里未免发毛,回想起巫师所说的流黑泪的话,心想,莫非花鹰身上果真带着阴气,让我倒霉?我想,我应当采取一点防范措施,就用剪子把花鹰白脸上那几小撮黑毛剪了个干净,黑毛倒是没有了,但被剪去的地方露出红色的皮肉,一点一点嵌在雪白的毛丛里,黑泪变成了红泪,红泪,不就是血泪吗?凶兆加码,鬼气上升,我心里更别扭得慌。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叫我魂飞魄散的事,那天夜里,我到邻寨的知青点找人聊天,半夜才带着花鹰起身回家,走了一半,突然,花鹰咆哮起来,岔进一条小路朝山坡奔去,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猎物了,便兴冲冲地跟在后面,天上没有月亮,星光朦胧,能见度很低,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得晕头转向,花鹰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脚跟边,狗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我弯腰从狗嘴里接过来,凑到鼻子下一看,差点惊厥得心脏停止跳动,我捧在手里的是一只骷髅,空空的头颅里燃烧着一层绿色的磷光,从嘴洞、鼻洞和眼洞里喷吐出来,我再瞪大眼睛四下一瞧,东一个土堆,西一块石碑,我正置身在一片乱坟岗里呢,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扔了骷髅,转身就逃…… 这时,我开始相信,花鹰身上确实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我想,我虽然只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卑微低贱,但这条命总比狗要值钱些吧,保自己的命还是保这条狗,当然是保自己的命。我降价五元想把花鹰处理掉,仍没人肯要,杀又杀不得,卖又卖不脱,只好扔掉。 灾之犬(2) 俗话说,撵不走的狗,喂不驯的狼,想要扔掉一条忠诚的猎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始,我把屋檐下的狗棚拆了,把花鹰哄出家去,可它仍从篱笆洞钻进来,躺在狗棚的旧址上,气势汹汹地朝我汪汪吠叫,好像在责问我:你干吗要拆掉我的窝?真是个十足无赖,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权要你还是不要你!驱逐家门行不通,就把你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块布蒙住它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但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水井旁洗脸,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串熟悉的狗叫声,接着,它像只足球一样滚到我面前,狗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点喑哑了,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要来舔我的脸。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嘣的一声,它像只被铲中的足球,哀哀号叫着,滴溜溜滚出去,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来,身体朝左侧弯曲成三十度的弧形,怎么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着圈。显然,我踢断了它的肋骨,我有点于心不忍,可转念一想,不来点毒辣,怎能摆脱它的纠缠?我狠狠心,凶神恶煞地冲过去,抬起脚来装着要再踢它的样子,它夹起尾巴,伤心地呜咽着,逃进竹林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它被我像打冤家似的打成伤残,大概会变爱为恨,再也不会来烦我了。可我想错了,它并没因为被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界内,它不再敢扑到我的怀里来,也不再敢走到我的面前来,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我只要一看它,它就使劲摇尾巴,如泣如诉地汪汪叫,目光充满了委屈,弄得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被鬼缠住了的害怕和恼怒,我连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了,忍无可忍,滋生了一种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念头。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缘,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荆。不用说,花鹰还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它毫不戒备地从灌木背后窜出来,汪汪叫着,跑到我面前,它尾巴摇得比纺车还快,狗眼里一片晶莹的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我看见它狗毛上沾满了树脂草浆,斑斑驳驳,活像条癞皮狗,肚皮空瘪瘪的,怕是好几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这倒给我的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我躲闪着,慢慢向悬崖边缘移动,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使它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是食物的香味刺激得它无暇去观察地形,它在离悬崖一尺远的地方还无所顾忌地蹿跳着,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用牛肉又在它鼻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旷,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已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沉了下去。 唔,老天可以作证,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对我自己说,是它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谋杀,是意外事故!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不用内疚,当然也就不必担心它身上的阴气在它死后会像一棵树一样栽在我身上,扎根在我家。 我等着听物体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我趴在悬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一看,哦,花鹰并没坠进百丈深渊,它只掉下去一米,就被一丛紫荆挡住了,它身体躺在带刺的紫荆丛里,四只爪子艰难地抠住岩壁,嘴咬住一根紫荆条,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朝我摇甩那条黑尾巴。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这样去做,我观察了一下,紫荆悠悠晃晃,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咬着紫荆条抠着岩壁,也不可能坚持多久,迟早是要摔下去的。我放心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我没想到狗的生存能力这么强,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荆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的狗毛全染红了,狗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也许是用嘴叼着紫荆条,忍受着倒刺撕烂口腔的疼痛,一点一点从绝壁爬到缓坡去的,也许是像坐多级滑梯一样从上面这丛紫荆滑到下面那丛紫荆,终于滑出百丈深渊,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只担心它还会来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这以后,它不再像幽灵似的跟在我身后了,也不再跑到我的屋檐下来了,有时偶然在田边地角相遇,它也只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多看我一眼,就识相地离开去。 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喇喇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公尺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喘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它因为断了肋骨,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狗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像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像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的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 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我回到寨子,立刻动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药接好花鹰被我踢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树脂草浆,煨一锅红烧牛肉滋补它虚弱的身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离开我了,我想。我把狗棚盖得特别宽敞,大得连我都能钻进去睡。我觉得我应该和花鹰颠倒一下位置,我只配做一条狗,而它,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人。 我守在新盖的狗棚前,等着我的花鹰归来。 老黑猪 三十多年前的西双版纳,卫生习惯不怎么好,村寨里没有厕所,需要方便时,就钻进寨外茂密的茅草丛解决问题。草丛里蚊子多,每次方便,肚子倒是痛快了,**却难免要遭殃。不过,最让我发憷的,还不是蚊子,而是猪。当地人养猪不用猪圈,习惯放养,让猪满世界乱窜。猪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笨,嗅觉尤其灵敏,一见我往僻静的草丛里钻,便晓得我要干什么了,特务似的在后面盯梢,甩也甩不掉。我刚拉开方便的序幕——排出一股气来,猪们便鼻子里打着哼哼,从四面八方围拢来,焦急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蹲着的身体底下一有内容,一张张猪嘴就急不可耐地拱过来,真害怕肠子被它们咬了去。没办法,我只好带根长长的竹棍,哪头猪靠得近了,就照准丑陋的猪头给它一嘴巴。 那天黄昏,我同往常那样,提着竹棍钻进知青房背后那条荒草沟。这几天闹肚子,蹲着的身体底下内容也就特别丰富,气味也十分的浓烈,奇怪的是,却不见有猪拱到我身边来。我已习惯了舞棍弄棒边战斗边排泄,突然清静,反倒别扭起来,忍不住手搭凉篷朝草丛里张望,哦,草丛里有伏兵,好几头大白猪的影子在离我二十多米的草叶间钻来蹿去,挺忙碌的。它们怎么突然间变得谦逊起来了?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但据我的亲身体验,猪更改不了吃屎,我想,一定是有特殊原因阻碍了这几头大白猪的贪馋德性。我更仔细地观察,果然,有一头浑身漆黑,背脊上耸起一条鬃毛的老黑猪,龇牙咧嘴地不让这几头大白猪向我靠近。这是一头成年公猪,长得身高体壮,唇吻较其他猪明显地长出一截,嘴角露出两枚短短的獠牙。我发现,那几头大白猪很畏惧这头老黑猪,老黑猪打个响鼻,它们就要打个哆嗦,老黑猪摆个扑咬的姿势,它们就会潮水似的往后退却。我蹲在地上还没彻底解决好问题呢,大白猪们就知难而退,主动放弃美餐,逃出了荒草沟。当时我心里有点紧张,心想,这头老黑猪驱逐了竞争对手,免不了要来独吞胜利果实,瞧它那副野蛮的嘴脸,肯定比一群大白猪更难对付,说不定会把我拱得四脚朝天呢。 我紧握竹棍,严阵以待。出乎我的意料,老黑猪走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便不再过来,横卧在地上,耸动鼻翼,嗅闻对它来说大概是香喷喷的那股气味,不时用舌头咂着嘴唇,却不对我动粗。那天因为我肚子里一片混沌,蹲的时间未免长一些,它表现得特别有耐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用哼哼声对我埋怨催促。一直等我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束裤子,它才绅士般地踱着方步走过来,享用晚餐。 我不由得对这头老黑猪产生了好感,我想,我肚子里的秽物既然排泄出来了,就不可能再揣在兜里带回去,扔了也是白扔,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它。我想,由它独自承包,总比被一群猪争抢要好一些,武装拉屎,终非长久之计,舞棍弄棒的,热闹倒是热闹了,但碰到大便秘结,难度就会加倍,苦不堪言,若这头老黑猪在我方便时能担当起警卫员的职责来,还我一个清静,何乐而不为呢? 不出半个月,老黑猪便养成了习惯,每天极准时地踏着夕阳来到通往荒草沟的小路旁,恭候我出恭。它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只要周围一有其他猪的影子,它便号叫着旋风般地冲过去,非要把对方赶得远远的才肯罢休。有一次,一头胖胖的花公猪自以为年轻力壮,不买老黑猪的帐,几次三番想蹿到我身旁来捣乱,惹得老黑猪兴起,斜刺里蹿上去,狠狠一口咬掉了花公猪的一只猪耳朵,花公猪的惨嚎声响彻云霄。 我再也不用带着竹棍武装拉屎了。 老黑猪的主人是艾蛟龙,和我们知青房是近邻。半年后过泼水节,艾蛟龙要宰猪过年,一大早就约了几个人,把老黑猪五花大绑,扔在院子的石碓旁,所有人吃早餐的吃早餐,烧水的烧水,磨刀的磨刀,各忙各的。老公猪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我刚巧路过,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我们前世有缘,老黑猪帖我的脚步声,停止了哀嚎,小声地哼哼呼呼起来,一双混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使劲盯着我,两只猪耳朵不停地摇扇着,一看就知道,它在向我求救。按理说,我不该管人家闲事的,我想转身离去,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鬼使神差,我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我,就拉松活结,解开了老黑猪身上的绳索,然后装着没事一样,快步走到正在烧水准备烫猪毛的艾蛟龙身边,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假惺惺地和他搭讪起来。 这真是一头聪明绝顶的猪,它被松绑后,既没得意地叫嚣,也没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到处乱窜,而是发一声威,脊背上的鬃毛唰地竖得笔直,身体突然凌空飞起,撞倒了一堵篱笆墙,冲出了院子,等艾蛟龙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追出去时,老黑猪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当天傍晚,生物钟提醒我又要去钻荒草沟了,我想,老黑猪肯定是逃到山上当野猪了,从它的体形、相貌、脾性和智力来判断,它身上肯定混有野猪的血统,事实上,西双版纳由于不用猪圈,寨子四周又都是森林,家猪和野猪**繁殖的事是屡见不鲜的,老黑猪的野化能力很强,说不定已经在密林深处过着逍遥的野猪生活了,不可能再回到寨子里来为我的方便保驾护航。于是,我重新削了一根结实的竹棍,准备对付那些不讲礼貌的猪。我来到茅草中间固定的位置,奇怪的是,没听到吵吵嚷嚷的猪叫声,我四下一瞧,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在离我十多米的一块空地上,老黑猪正安详地躺卧着,友好地望着我…… 它仍每天都到荒草沟来守护我,使我能安全而又清静地方便,所不同的是,它不再到小路上等我,也不再进寨子,除了我,它避开一切人。而我当然也不会去向艾蛟龙报告它的行踪。 我和老黑猪的这段特殊友谊,一直持续到六年后我结束知青生涯,离开农村为止。 [end]